夏日黄昏,走进公寓的花园,看到绿树林荫之中,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牵着一串长长的纸鸢,在青石路上蹦蹦跳跳地跑着。黑而柔软的长发,齐眉刘海儿,矫健的小身体充满活力。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孩欢快地嬉戏。即便是邻家的孩子,自己脸上也会情不自禁地浮出欣喜的微笑。所谓的同理心是,如果你爱自己的孩子,你也应该会爱所有的孩子。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无微不至的母亲。自她出生,我很少对人谈论她,我从不加入所谓妈妈们的组织和聚会,也并不整日与她缠绕在一起。在关心她必要的衣食住行之外,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独立和互相尊重的意味。也就是说,我注重与她保持略微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是,给予对方美好的重视的感受,但不侵扰和控制对方的情绪和意志。
女人即便身为母亲,最重要的核心,依然是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母亲虽然需要给女儿做日常生活的琐事,却不能卸去自我的力量只围绕着孩子打转。我们彼此的人生是独立的。她要成长,我要成长,应是如此。
当她满了两岁,家里有一个能够与她相处得和谐愉快的保姆,我便开始恢复工作。有时我在书房独处很长时间,阅读、做笔记、整理资料、写稿子。间或有或长或短的旅行,几乎隔段时间就出发。那几年,因着种种机缘,时常与她分离。但每到一个国家,我会特意在博物馆、集市或商店里搜集漂亮的当地明信片,带回来之后贴满一面墙壁。有时她午睡醒来后,我抱着还幼小的她,让她逐幅观赏五彩纷呈的明信片,告诉她,这是佛罗伦萨的古城,纽约的帝国大厦,京都的寺庙,威尼斯的桥世界很大,世界很美好,等你长大,这一切都在等待你去探索。
在那几年,我陆续写完长篇小说《春宴》、散文集《眠空》和访谈集《古书之美》。我没有懈怠,愿意让她见到一个始终在笃实地工作着的母亲,一个在学习和成长的母亲,一个在旅行和探索着的母亲,一个关注个体和世间的秘密并用写作做出表达的母亲。这样,等她长大,她会知道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三岁,她进了幼儿园。这家幼儿园注重孩子的品德教育和艺术发展,因此,她经常带回来手工制作的作品和画作。我标上具体年月日替她一一保存起来。家里有一个大樟木箱子,保存着她小时候穿过的花边小衬衣,一些出版人和外国编辑送给她的礼物,我给她缝制的玩具,家里老人给她做的绣花布鞋和织的小毛衣,她制作给我的生日卡片都是宝贵的纪念。
我经常给她拍照,觉得儿童的面容和眼神真是美丽至极,如此清澈芬芳。有些照片洗出来用相框框好,挂在她的房间里。一张是春天的时候在江南,她在花枝丛中,用手捧住一朵硕大饱满的玉兰花,微微出了神。一张是她在湖北的寺庙,庙里的师父们教她写字,教她用菜叶喂兔子。她穿着小白衬衣,梳童花头,笑容愉快。让她知道她自己是美丽的,并且感知到这种美丽,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尤其重要。
我并不精于烹饪,但她喜欢我做的苹果派、土豆泥和鸡蛋羹,时常提出要求想再次品尝。我一直很注意为她买各种优秀的绘本作品,让她在故事和绘画中获得知识。那次找到一本关于做苹果派的绘本,讲一个女孩子如何在全世界搜集到做苹果派的材料。面粉、牛奶、鸡蛋、肉桂、黄油、苹果我们在睡前一起朗读这本书,她因此获知以前未曾了解到的地理和食物的知识。她产生了极大兴趣,说,妈妈,我们明天一起来做苹果派。我说,当然可以。于是,那一天她放学回来,系上小围裙,站在小板凳上,一本正经开始在玻璃碗里搅拌鸡蛋,揉搓面团。我在她一心一意干活时,悄悄拍下照片。等她长大,看到自己在厨房里学习的样子,定会觉得欣喜。
白日她在幼儿园上课,我处理家务和自己的工作。下午她回到家里,我给她打一杯鲜榨果汁,拌入一些酸奶。她端着杯子走进自己的小书房,继续画画和做手工。孩子的心智目前还像张白纸,染上什么色彩尤其重要。不能被庸俗繁杂的电视娱乐新闻所侵扰,也不能沉浸在iPad游戏的电光声影之中。所以,让她接触到的事物需要有所过滤,有所选择。
我从不对她寄托过多期望,也不试图用力灌输给她什么。有时听到一些母亲,骄傲地宣称自己的孩子会背多少首古诗,能背下《三字经》《弟子规》,甚至背下《老子》《庄子》。我从不试图让她去学会什么。我只希望她自在喜悦地玩耍,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探索,去前行,如此而已。她上过芭蕾课,上完第一阶段,有时在回家的路上经常疲累,在车上入睡,我问询她的意见,她说课太多,想休息。此间她还在上课外的英语课和美术课。于是我尊重她的选择没有上第二阶段。她有时回家,自己看绘本、画画、做手工,就忘记做数学和拼音的作业,我也并不催促。因为终有一天她会正式学习这些。
有什么值得着急的呢?孩子总是要按照她自己内在的节奏慢慢成长起来的。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保护天性和保持愉悦和活力更重要的事情。我现在唯一所想的,就是让她时时觉得欣喜,按照自己的想象力和天性去成长。她的快乐和自尊是重要的。至于其他,终有一天她会知道。而且,她现在知道的事情,已经超过一些标准化答案太多太多。
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间。两个人在清朗凉爽的暮色中走走看看,有时就走得远。她在广场玩喷泉,我在旁边耐心等待她。回家之前,她则陪我一起去超市,买好吃的裸麦核桃面包、酸奶和水果。一次,她表达出想挑选一块香皂的心愿。我说,没问题。她在香皂架子前面逐一嗅闻那些包装漂亮的香皂,仔细观赏包装盒上的色彩和图案,最后选定一块白色铃兰香味的香皂。她说,我喜欢这个香气。我说,好,回去之后就用它洗你的小手,这样你的手会散发出铃兰花的香气。她听后露出开心的笑容,并积极地帮我推购物小车。
夜色中,我们穿过一个小花园。她在草地上撒欢,一下子跑得很快,很远。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樱花树林、薄荷草丛中,穿梭在淡淡的皎洁的月光中。我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心里跟微微痴了一样,如同看到一朵露水中的花、一颗皇冠上的珍珠。有什么区别呢?这世间美丽的纯真的存在,总是会让我们感动,会让我们敬重。曾经是在哪一本书里见到过这样一段话,说,如果家庭中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那么她们都是神派下来的天使。她们带来的快乐实在太多。现在看来,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她们是这样的温柔、愉快、健壮、踊跃。有时她们是需要被照顾和带领的幼童,有时她们是带给大人启发和感知的镜子。一个小女孩带来的微风和香气,是与浑浊僵硬的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我因此对她总是有一种感激之情。
每天晚上她睡觉之前,我们会举行小小的祈祷仪式。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低声为她祈祷。我说,你会健康,快乐,美丽,安宁,你会是一个懂礼貌爱学习的孩子,你会成为一个对大家有帮助的人。在梦里,你看到一个蓝蓝的大湖,湖上有睡莲,有云朵的影子,旁边有起伏的山峦。天使和仙女会来问候你,你就会甜甜地入睡,直到天亮。于是,她在我的声音中闭上眼睛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