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概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镜子的女生了。当我的女同学们在课间或课上拿出她们花花绿绿、造型各异的镜子时,我都恨不得躲到厕所里,但我很快发现那里也不是避难所,因为在洗漱台前有一块大得多得多的镜子。一起如厕的女生会看着镜子里的我发出一阵阵怪笑,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啊,原来,这是一面照妖镜,你看你现出了原形。
她们说的,是我右下巴上方一块瓶盖大小的蝴蝶状红斑,那蝴蝶的触角几乎和我的嘴角相连,让我整张脸都因此显得怪异、扭曲和骇人。
我捂脸跑出了厕所,发狠地、报复般地搓揉那块红色的皮肤,企图把那块难看的红斑擦掉。可妈妈说,那是胎记,无法去除。
胎记?所以,我真像她们说的,是个怪胎吗?
我低着头,横冲直撞地冲进12月份的空气里,和许多人不同,这是我最喜爱的季节,因为PM2。5的持续爆表,肮脏的、充满浮尘的空气会将我那张羞于见人的脸隐匿在浓浓雾霾之中,一种丑陋遮盖住了另一种丑陋,我终于得以在人群里抬起头来。
没想到会撞上人。
嘭的一声巨响,眼前的人被我撞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我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口罩也脱落了,身体更是半天没能起来。
啊,对不起,你有没有事?一个急促的男声传了过来,随后,一个颀长的身影开始向我移动。我竟然莫名地开始慌张,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让我跳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捂住我的下巴,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事我没事一边跌跌撞撞迅疾跑开。
我,就是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啊!
2
下午的英语课上,老师介绍新来的同学,当他的身影从门口进来时,我就认出了他。是那个在雾霾里撞倒我的男生。他落落大方地上台做了自我介绍,他叫林纪,刚跟随调动工作的父母回到中-国,介绍到最后,他开玩笑地调侃起了天气:Iwouldsayeverybodyhaveaniceday,butyousee,Itsnotniceatall。(我本想祝大家度过美好的一天,可这天气跟美好根本不搭边)。
所有人都被他的风趣逗乐,只有我,在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可就是有一种吾之蜜糖,彼之砒霜的失落感。
在随后的课堂展示上,我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而这一次,开弓的正是林纪。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说起我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的蝴蝶红斑称赞了一番,他说,它真的非常美丽。语气认真,热情洋溢。
班里一下子就哗然了,各种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伴随着窃笑一起向我袭来,我在他们目光的围攻和言语的环绕下,简直如坐针毡。我并不是没有被指指点点过,可没有一次,像这样开诚布公、不留情面。
是的,林纪的赞美,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变相的嘲笑。他当着全班人的面,把我的伤疤淋漓地展示了出来,因为他的提醒,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脸上那块烙印一样的红斑上,他们打量着我,用各种难以揣测的表情和心绪。
我终于无法忍受,起身冲出了教室。把那股巨大的、让人火烧火燎的热潮甩在了身后。
3
那以后,林纪找过我很多次,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但敏感如我,实在难以轻易原谅他,于是每次我都避而不及。最初的好感在上次的事件之后化作浓重的怨气。我讨厌他那么直白地指出我的缺陷,也讨厌直白地指出我缺陷的他正好是我喜欢的样子。我别扭地怨恨着他,也怨恨着自己。
他有时候会用带点懊丧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好歹听我解释嘛,又好像在说到底要怎么办呢。
一直到寒假前一天,他才又给我写了一封信,趁所有人到学校前放进我的课桌里。我摸到那个写着我名字的白色信封时,感到一阵突突的心跳,剧烈到甚至觉得它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尽管我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情书或告白信。
信封里夹着一页纸,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我,夕阳西下的教学楼长廊上空无一人,我正迎着落日的余晖昂首眺望,下巴处的蝴蝶红斑在光芒的映照下非常显眼,但出乎意料地异常美丽。照片里的我的样子,不再畏畏缩缩,不再低头黯然,而真正像一只要展翅高飞的蝴蝶,只待临风而起。
信很短:
第一次来学校,办完入学手续在学校溜达的时候看到了你,我觉得有着蝴蝶红斑的你在夕阳下看着很美,就拍下了这张照片。也许因为我一直在国外,对国内的美丑观念了解不多。但请相信我那次在课堂上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无论别人如何评说,你的蝴蝶红斑在我看来真的非常特别和美丽。林纪
我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突然百感交集,在18年的时间里,终于有一个男生说我的胎记很美丽,并且是出于真心。
只是,爸爸已经买好了去上海的机票,第二天我们就要去那里做祛斑的激光手术。
我对他说,这是我想要的cr礼。
4
春季开学的那天,我在大家的注目中走进了教室,这一次,我昂着头,步履轻快,我知道,我和他们已经没什么不一样,谁也不能嘲笑我。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林纪,他也盯着我看,眼神里的复杂不言自明,然后,他似乎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来。
我的生活趋于正常,和林纪也再无交集,我想,我们大概都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了吧。
冬天将去的时候,这个城市的雾霾还是一样的严重,在大家声声抱怨的时候,我却怀念起它曾经带给我的安全感,我曾在它的庇护下,不发一言地穿越过人群和城市,想必那样隐忍的姿态也是有几分美丽的吧,而如今,我和那千千万万的人毫无二致,一样地融入这无边的空气里。
你的口罩。林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吃惊地看着他把我的口罩递给我,这口罩
去年撞到你的时候,你掉下的,后来你一直生我气,也没有机会还给你。他笑笑抻了抻书包带,眉眼间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啊,谢谢。我接了过来,一时语塞。
在长长的沉默过后,我还是没忍住问他:你觉得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他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开始端详我,看得我几乎要局促不安起来,我难安地等待着,他却最终什么也没回答。
走吧。他这样说道。
我们一起闯进浓重的雾霾里,虽然近在咫尺,他的脸却看不分明。然而,在皑皑浓雾里,突然有一只手牵住了我,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的左耳旁回荡起来:你看上去和过去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