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外婆说漏了嘴,说他进了医院。我心里一惊。对于我而言,他不是一般的父亲,若是肯上医院,必定已经是病到很严重的地步。
那个晚上,坐在长沙的家里,四周是装暖气片未完的一片狼藉。我抱着暖炉,从来没有过的伤怀与孤独。M先生说,没事你放心回去。我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地流眼泪。有很多人说,独生子女是先甜后苦;姊妹多的人,是先苦后甜。这句话,并不是年少的时候能够体会。那个晚上,我写下一句话:所谓独生子女,就是只有当父母倒下,才会真正站起来懂得生活的那一个群体。
在医院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病床上冲我妈吹胡子瞪眼,闹着要出院。我问了一下,他是以前的结肠炎又犯导致肠壁有些水肿,然后突发肠梗阻。而且,似乎还有尿路结石。
肠梗阻结石痛突发的那天,他还跑回家做了一顿晚饭。站在灶台边的时候,一声不吭,我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把饭吃完了才吐出三个字:肚子疼。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排便。医生说,有点麻烦,至少观察一个星期,先灌肠把便排了才能拍片看到结果。他在医院里狂躁不安,说他单位上一堆事,然后把所有人叫到病床前来开会。员工望着我说,你爸爸真背得住。亲力亲为,从内到外,从公到私,他似乎一辈子都有做不完的事。他就是那种觉得离开了他,单位会垮台,家里会没米下锅,地球不会转的那种男人。
最后,我们都没让他出院。他在医院里发火骂人,骂我,我妈,我外婆,说是我们三个人把他拖在这里浪费时间。我让他到长沙去看病。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不去,说他哪有空。我和他争执近两个小时,他大手一挥,把我赶出病房。
晚上,我蹲在病床外面给十二发短信,我妈在旁边泪流满面。我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爸,这辈子我似乎就没见他听过谁的话。两年前,家里搞装修,他五点钟就爬起来拆窗帘盒,铝合金,气得我把他从梯子上拉下来。我说这些事哪里用得着自己做。他不听,依然敲玻璃,当小工,把废旧的建材背出去,压得气喘吁吁。
今天中午,我提着饭盒子去看他。他竟然已经早早地办好了出院手续,坐在床上眉飞色舞,说他上过厕所了,是病好了,要回去干活。
我气得浑身发颤,大吵一架,他横眉瞪眼,我嚎啕大哭,最后夺门而去。回头,我看见他喝着一点点青菜粥,呆呆地坐在窗前,脸消瘦了一大半。
他是这样的人。每次出去赶火车,头天晚上,他就要收拾好全家人的物件。若是六点的车,他至少是五点,就要坐在候车室。一生,他都在计划,安排,提前,从来不肯失信或是失职于谁。我不懂得为什么一个人非要五点钟起床,被子要叠成豆腐块。
十八岁离开家,这几年,我已经很少参与他们的生活。那年出门旅游,在高铁站的时候,他想买一瓶水,出去了以后又两手空空回来了。我说怎么了?他指着那个自动售卖机说:我不会用。
原来我们和他们的生活,已经隔着的不止是时间,而是科技与观念的距离。我们一个又一个换手机,一遍又一遍刷新生活方式,对着手机上他们永远弄不懂的APP傻笑。
我对他说,你来长沙和我住。他摇头:我见不得你们年纪轻轻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四天衣服一起洗。因为在家里,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依然保持着每天洗头每天换衣服,吃早饭吃头天剩菜的习惯,几乎是必须遵守的制度。我给他买一点液体钙和维生素,他说:那些都是pian*人的。他相信这个国家的进步,相信《新闻联播》里的一切。
我想起M先生的外婆,冬天从来不肯烤火炉,觉得这个太费电。坐在只有三度的室内,不开灯,不烤火,因为光线太暗,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头破掉了,自己拿棉花堵上,不对儿女吭声。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思考过一个人是如何成为今天的这个人。他不听话,也不说话,他就是这样默默的一个人,静静过着生活。
我们再也无法改变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再融入我们。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这代人会花两百块买一个手机壳。
因为他倔强,所以我三岁时他一手牵着我妈一手揽着我,气盖山河挤上蚂蚁窝般的火车,那一刻我觉得他简直是英雄。他像头永不停歇的蛮牛,带着一家老小逆流生活往前冲。
很多年前一个富贵阿姨同我讲,她这样安逸寂寞的日子不是人人能过,我以为她是炫耀。对于我父亲而言,不被需要,也许真的是比富贵清闲与身体病痛更痛苦的事情。
那个晚上,妈在医院陪他。我在家里照顾外婆。我们俩围着火炉看电视,她说,你陪我,真好啊。
这一刻我不知道是我陪她,还是她陪了我。我的外婆已经有了八十岁,我知道不久,很久,我都将失去这个八十岁。我知道有些人,无法再改变,陪伴就好。
我走的那个晚上,M先生默默地问我:要是我爸爸生病了,你也会这么早早去看他吗?我说:傻瓜,我们俩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以后,就是我们的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下午,替他收拾好所有的物件,然后让医生给他开了最好的药。他答应我会准时吃,像个小孩答应妈妈的条件一样,非常高兴。现在是五点半,他在厨房里煮腊肉炒菜,因为我表弟晚上要过来。
他根本没想到他的身体里有个水肿和结石,是个生病的人。对于他而言,他是应该照顾别人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