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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闹市闲民

2024-10-28 07:33:03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车回甘家口,直对101站牌有一户人家,一间屋,一个老人。天天见面,很熟了。有时车老不来,老人就搬出一个马扎儿来:车还得等会子,坐会儿。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除了大冬天,他的门总是开着),一张小方桌、一个方杌凳、三个马扎儿、一张床,一目了然。
  
  老人七十八岁了,看起来顶多七十岁,气色很好。他经常戴一副老式圆镜片的浅茶晶的养目镜这副眼镜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眼睛很大,没有一点混浊,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眼神如一个天真的孩子。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胡子,花白了。他的人中很长,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微厚而柔软的下唇相书上说人中长者多长寿,信然。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向后梳得很整齐。他常年穿一套很宽大的蓝制服,天凉时套一件黑色粗毛线的很长的背心;圆口布鞋,草绿色线袜。
  
  从攀谈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原来在一个中学当工友,早就退休了。他有家,有老伴。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当车间主任,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老伴跟儿子住。他不愿跟他们一起过,说是乱,他愿意一个人。他的女儿出嫁了,外孙也大了。儿子有时进城办事,来看看他,给他带两包点心,说会子话。儿媳妇、女儿隔几个月给他拆洗拆洗被褥。平常,他和亲属很少来往。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早起扫扫地,扫他那间小屋,扫门前的人行道。一天三顿饭,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中午、晚上吃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粮店买切面,自己做。抻条,或是拨鱼儿。他的拨鱼儿真是一绝。小锅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细了的筷子把稀面顺着碗口赶进锅里。他拨的鱼儿不断,一碗拨鱼儿是一根,而且粗细如一。我为看他拨鱼儿,宁可误一趟车。我跟他说:你这拨鱼儿真是个手艺!他说:没什么,早一点把面和上,多搅搅。我学着他的法子回家拨鱼儿,结果成了一锅面糊糊疙瘩汤。他吃的面总是一个味儿!浇炸酱,黄酱,很少一点肉末。黄瓜丝、小萝卜,一概不要,白菜下来时,切几丝白菜,这就是菜码儿。他饭量不小,一顿半斤面。吃完面,喝一碗面汤(他不大喝水),刷刷碗,坐在门前的马扎儿上,抱着膝盖看街。
  
  我有时买点新鲜菜蔬,青蛤、海蛎子、鳝鱼、冬笋、木耳菜,他总要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是什么,他摇摇头:没吃过,南方人会吃。他是不会想到吃这样的东西的。
  
  他不种花,不养鸟,也很少遛弯儿。他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上粮店买面,上副食店买酱,很少出门。
  
  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敌伪时期,解放军进城,开国大典,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垮台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每天还是吃炸酱面只要粮店还有白面卖,且粮价长期稳定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
  
  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这是一个活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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