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正热烈的时候,我去寻找荷花,意外撞见一块美丽的草地。草地傍河,旁有小土丘作假山。假山上丝竹环绕,绿草如茵,花开数朵,虫鸣其间,自得其乐。
我便常常在那里流连。有月的夜晚,在家里坐不住,我关上门,和那人一起,走上二三里的路,奔了那里去。盘腿坐在草地上,听风吹,听虫叫,听花开,听草与草的喁喁私语。夜的声音,丰富得令人惊奇。
月亮掉在河里。河水清幽幽的,河里的月亮,便显得格外俏皮。像喜欢探险的孩子,偏要往了那幽深的地方去,一步一探,一步一惊叫。这是月亮的乐。月亮为什么不乐呢?
一艘驳壳船停泊在不远处的水上。月色把它的坚硬,泡成柔软。它看上去,很像一蓬青绿的小岛,浮在水面上。我认识那船,外地人的,男人女人,还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是两个男孩,看上去像双胞胎,一样黝黑的皮肤,一样圆溜溜的眼睛,壮壮实实的。他们在岸上捉蚱蜢,追蜻蜓,玩得不亦乐乎。有大船运来货物的时候,男人女人就忙开了,他们的驳壳船,承载着卸载货物的重任。那是晴白的天。
一些时候,河岸静着,男人女人闲着。船上的桅杆上,扯出一根绳索来,女人在晾衣裳。家常的衣裳,一件一件,大大小小,红红蓝蓝,有岁月静好的意思。男人呢?男人竟在船头钓起了鱼,天热,他打着赤膊,相当地悠闲自得。有天黄昏,我走过那里,竟意外发现他在船头拉二胡。女人进进出出,并不专心听。两个孩子在打闹着玩,也不专心听。男人不在意,他拉了自己听,拉得专注极了,呜呜哑哑,呜呜哑哑。那是他的乐。
我想起另一些场景。那个时候还小,邻家有老伯,相貌奇怪,嘴角歪着,脸上遍布疤痕,手脚亦是不灵便的,走路抑或递物,都抖抖嗦嗦着。听大人们说,他年轻时,遇一场大火,家人悉数遇难,唯他死里逃生。村人同情他,给他重新搭了两间茅屋住,分配了两条牛,让他养着。日日见他,都是与牛同进同出的。
却喜欢歌唱。有人无人时,他高兴起来,都会扯开嗓子吼几句。唱的什么歌无人说得清,反正就那样唱着,头微微仰向天空,嘴巴大张着,一声接一声,乐着他自己的乐。每逢他唱歌,村里人都会笑着说,听,谢老大又在学牛哞哞叫了。谢老大是村人对他的称呼。可能他是谢家最大的孩子这是我的猜测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并不介意村人的取笑,照旧唱他的,头微微仰向天空,嘴巴半张着。他身旁的牛,温顺地低着头,吃着草。
也见他在夕阳下喝酒。作下酒菜的,有时是一碟萝卜,有时是一碟咸菜。他眯着眼睛,轻呷一口,并不急着把酒咽下去,而是含在嘴里,久久咂摸着,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我远远站着看,以为那酒定是世上最好的美味。某天趁他不注意,偷喝,麻辣出两眶泪。经年之后,我始才明白,他品尝的,原是心境。
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升到草地的上空。夜露悄悄落,落在草叶上。这个时候的月亮,变得更调皮了,它钻进草叶上的每滴露珠里。于是,每滴露珠里,都晃着一个快乐的月亮。我坐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月亮中间,跟虫子比赛吟唱,心境澄清,我也像一枚快乐的月亮了。
快乐,原是上帝赋予每个生命的。公平,无一遗漏,如阳光普照,如月光倾洒。无论贵贱,无论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