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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有意思无意义的人生

  2008年,杭州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新闻,交警拦下了一个开着拖拉机的青年,原因听来荒谬拖拉机上站着一头骆驼。警方问讯后得知,这峰骆驼是他在新疆买的,他一路开着轰隆隆的拖拉机,载着水土不服的骆驼,从南疆走到了南方。警方做主,把那头骆驼卖给了附近的动物园,又给了他一笔交通费,让他回了福建老家。这个年轻人太配合,第二天就坐火车走了,没给记者们发挥的余地,也没给新闻发酵的时间。
  
  告诉我这则过气消息的,是朋友老K。那时我们几个人入深巷,过小院,寻到了一家私房菜馆。桌上花煎蛋异香满口,芝麻菜烧豆腐能鲜掉眉毛,沸腾的大砂锅里炖着肉皮和蘑菇,浓汤从喉口热到指尖。老K的笑话奇谈最下饭,我们对着一锅明晃晃的、映得人满脸生光的白饭,催问他后来如何。
  
  老K得知这宗新闻后,立刻奔往杭州找人,当然,他也扑了个空。但他通过朋友知道了年轻人的户口所在地,是闽南的一个小村落。月底,他驱车前往,房子是空的,问了左邻右舍,说那个年轻人若干年前进城务工,没回来过,再问下落,就摇头了。老K在空房子前坐了会儿,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起身想走。一个邻人追了出来,自称是本地中学的教师,他递给老K一张纸条,请他留下联系方式:等肖飞回来了,我跟他说,外面有人来找过他,让他给您回电话。
  
  对了,这个年轻人叫肖飞。
  
  他们互换了手机号码,老K之后换了几份工作、几次住址,号码倒是从不变动。他定期给那个邻居打电话,问肖飞有消息了吗。
  
  那是2013年,老K说,他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肖飞无亲无故,却惦记着他的人了。在他都快质疑这件事情的合理性时,肖飞打来了电话。他语气沉稳,说:谢谢您的关心,我目前在泉州摆夜宵摊,您要是有兴趣,可以过来长谈。
  
  老K搁下电话就去了泉州。他按照信息,找到了那个螺蛳摊,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不远不近地观察店家。夫妻俩配合默契,闽地嗜甜,丈夫爆炒鱿鱼时都大把撒糖,妻子就穿梭在几桌客人间,添酒加筷,偶尔扭头,尖声督促儿子写作业。等客人散得差不多了,街上转冷清,老K终于起身,对着陌生的四方脸汉子发问:你就是肖飞?
  
  那次长谈,让老K大失所望。肖飞对五年前的壮举很不上心。煤气要换了,下周儿子开家长会,夫妻俩得派个代表去,这批食材不怎么新鲜他记得每一桩柴米油盐的琐事,但是不记得那场轰轰烈烈的远行。
  
  老K试探着问他:怎么想到买一头骆驼呢?
  
  他用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老K:我喜欢骆驼呀,想买一头带回家。
  
  他穿过甘肃、陕西、湖北,然后陡然一转,兜向西南,再经两广、江西,直到在杭州被拦下。他走了整整一年,风尘仆仆地开着辆拖拉机,上面站了头骆驼,走的都是偏僻乡镇,治安不严,媒体不勤,只有居民注意到他。前半段行程靠积蓄,钱花光了,他就把骆驼租给人拍照,照一次五块钱,骑上去十块。
  
  问他想念骆驼吗,他先点头,继而笑起来:去动物园挺好的,我们小区没法养大型宠物。
  
  老K讲述这次平淡无奇的相逢时,我们都站在院子里。刚下过雨,泥土软绵绵的,我穿着尖头靴子,鞋跟不断地往下陷,我心猿意马地听后续,其实注意力全在寻找坚硬干燥的土壤。中途听见有人问老K:那他这一路很辛苦吧?
  
  穷人家的孩子,怎么样都是苦的。
  
  不替他策划个节目?讲讲一路见闻,也许能红一把。
  
  想啊。可他压根儿不觉得这事有多牛。对他来说,就是牵着骆驼回了趟家。
  
  我总算站到了一块小小的花岗岩上,蹭着岩石边缘,一点点刮掉鞋底的泥,那他继续摆小摊?这事对于他来说,就没什么深远意义?
  
  他没想那么多,做了就做了。他就是图好玩,有意思,不指望靠这个赚钱出名。话说回来,人生又不是阅读理解题,哪来那么多富含深意的片段?
  
  我边捋头发边哦哦,意兴阑珊想想看啊,眼神桀骜的少年,开着一辆随时可能散架的拖拉机,和一头寂寞的骆驼做伴,这简直就是《后会无期》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综合版啊。字幕组都快提炼出金句了,怎么啪嗒一下,就转成了葱香煎猪肝的深夜大排档?
  
  他不想出名我能理解,安心蛰伏在夜市也能理解,想不通的是,他怎么就能任由那次大胆的远行过去呢?怎么就能呼吸平稳地,让这段拉风的往事干脆利落地消失呢?换句话说,他怎么就能放任那次旅行,从有意义变成有意思呢?
  
  初中时写周记,写到实在没的写了,就写一只苍蝇叮过期牛奶的过程,〇〇唆唆凑了八百字,被老师点评为有意思,同时规劝我,要把目光多投注于有意义的事物上。我很是赧然,在传统价值观里,有意义是比有意思更高级的存在。它是卒章显志中的那个志,是画龙点睛中的睛,是不虚掷的总和、被敬畏的原因。哪怕我私下认定,有意思像是黄蓉哄pian*洪七公的那席菜,是百无一用的天花乱坠;有意义却像郭靖,是牛嚼牡丹的政治正确。
  
  后来读沈复的《浮生六记》,有点惊诧于一个男人居然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沦陷于有意思而无意义的人生。他撺掇妻子女扮男装随他外出,把漫天乱嗡的蚊子当作群鹤。他有点无能,有点轻浮,在文人中也不算养尊处优一生安稳,但我始终羡慕他,不为别的,单为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对命运的驾驭感。
  
  在风险多多的世间,能够安心地享用纯粹的乐趣,不再试图归纳人生的段落大意,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周围有许多人包括我,都乐意把自己经营成一桩生意,我们竭力从阅历、阅读、阅人中提炼出实际功用、世俗智慧,哪怕是有趣的谈资也不赖。刚学打扮的小姑娘,总是要把每种眼影都上一遍色的,她手头统共只有这么些工具,舍不得不物尽其用。
  
  捉摸不定的爱情、吊儿郎当的旅行、为爆米花而生的电影,它们都属于有意思没意义的事物,都是取用时标明了量力而行的存在缺乏安全感的人,请勿近身。
  
  像胡适,他总把女朋友们放在最后,甚至放在所有萍水相逢的男性以及爵士乐团之后。一个旧中国的乡村里长大、成长期为经济问题困扰的人,是舍不得坦然地享受爱情的,爵士乐团都有可能成为跟特定人群的谈资、建立某种社会关系的垫脚石,爱情却是一个纯然的把玩物件,他不好意思对自己那么好。
  
  毛姆出名后感叹,以后去度假,总算可以没心没肺地躺在沙滩上,不必费心策划景色描写了。大众的旅行、恋爱、叛逆,都近乎主题先行的行为艺术,只有对命运持有充沛安全感的人,才能让骆驼站在拖拉机上,走过两个时区。但话又说回来,只有活给自己看的人生,才能够剥离掉虚荣心、表演欲、自我感动的外壳,露出一点赤胆忠心。
  
  就像我此刻说,不必给每一段经历添加有意义的注脚,这话是真心的,但放在洋洋洒洒一篇文章的末尾,怎么看都像是假的。
  
  但那也没办法,有人能活成站在拖拉机上的骆驼,不疾不徐地踱步在小小的车板上,慵懒地回应路人惊诧的目光;有人就只能踩着尖头靴子,不断寻找坚硬干燥的地面,好让自己不陷下去。
  
  我也只能让自己不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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