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天,在北戴河边的海风中,他对前来采访的杨澜说,就在昨天晚上,他梦见妻子瑞芳了,瑞芳还是很真实的样子,以很真实的语气在说,就睡在我旁边吧,他就在梦里睡到了她手腕上。一醒来,还感觉是真实的,她的气息还在,体温还在,所以梦醒后竟没有一点儿空虚,是因为他感觉她一直还活在他的生活里,生命里,况且两个生命已连为一体了。
我在电视里,看到杨澜满眼含着泪花。说这话的,是一位豁达幽默的78岁老人,他是作家王蒙。今年春天,妻子崔瑞芳患病离他而去,她比他大一岁,陪伴了他55年的婚姻生活。去年妻子患病住院,他就在病榻前日夜守护着她,并写完了长篇政论文体的《中国天机》。王蒙说,只要有她在,就是他写作的无尽源泉。她对生命看得已很大度超然了,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和他在一起的生命,几乎没什么遗憾了,所以,在生命弥留之际,她就说,如果没什么药物可治疗了,与其留在那里艰难呼吸、喘气,不如让她安详地先走一步吧。他点点头,他懂那种感受。可一旦她真的离去,他几乎哭得瘫倒,两个血肉心灵相依的生命,缺了一个,那种撕裂的痛苦,就像一棵苍劲的老树,突然之间扯断了根须。
他们在1957年1月结婚,婚后,一场政治风暴让痛苦中的王蒙选择了举家西迁新疆。在新疆,他们像沙漠里的芨芨草,相濡以沫生活了16年。这16年艰难而又带着辛酸苦甜的西域生活,成为王蒙创作的源泉。而在那16年里,她也坦言:我被岁月吞食了,被岁月淹没了,被岁月消融了。值得幸运一生的是,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始终在一起。我也不是来到人世,就是为写作而生的。王蒙说。因为有彼此陪伴,哪怕是最阴暗的日子,比如一道最普通的维吾尔小菜,也值得他和她一起怀着好奇的心,试着一起去做一做,小菜散发着热气,也似乎焕发了生活的热情。
1979年春天,王蒙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举家回到了阔别的北京。回到北京的王蒙,开始了他写作富矿的热情开采,他很快成了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而在瑞芳眼里,王蒙永远是一个需要照顾和宽容得一塌糊涂的生活呆子。她说,王蒙走出家门就发现了自己的需要,而她自己是进了家门才找到自己。他们的存在,是通过感受对方存在而存在的。
他们生活在北京的一座小庭院里,不大,却很有味道。院内有四棵树,枣树、石榴树、柿子树和一棵香椿树。每天时钟还不到7时,王蒙已经起床,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之后,会听到厨房磨豆浆的声音,吱吱的尖叫声足足持续15分钟,粉碎机很小,磨够全家喝的,要分几次才能完成,他也不着急,反正喜欢干这差事。等餐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豆浆、焦脆的油条、面包、黄油、咸鸭蛋王蒙边吃边喊:山!(他们的儿子)、东升(他们的女婿)喝豆浆!自以为有点儿劳苦功高。这就是妻子眼里的平常男人王蒙。
平常的、平实的、普通的生活,尤其是那些政治风暴过后,成为王蒙妻子的最大心灵渴望和需求。王蒙在辞去文化部部长回到庭院的那天,妻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多好啊,这太好了!后来,王蒙的创作再次迎来井喷。而今,像他这样古稀之年的作家,还保持着旺盛丰盈的创作状态,近乎绝迹了。
王蒙说:假如这辈子不是遇到她,简直不可想象。像两颗星星的忠实陪伴,一颗星星发出了那么璀璨的光芒。妻子去世以后,内心的那种悲痛,王蒙就是靠不断写作和读书,来采取顽强自救的。等写作累了,王蒙说,他就去梦中见他的瑞芳,她是那么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