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在美--国读书的第三年,也是我焦头烂额地准备毕业设计还要找实习工作的一年。每天晚上我都要乘最后一班校车,在市内最大的车站转公交车回家。西海岸的雨,总在冬天的时候变本加厉,几个小时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广播说全市的交通都瘫痪了,躲雨和等车的人都被困在车站,挤在大厅的座位和地上。
我找了个勉强可以容身的角落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本子和笔。翻到最新一页自己画的草图,齐齐撕下,顺手揉成团丢在脚边。毕业设计完全没有头绪,还要准备面试,我焦虑得要命,也不敢和家里人说,怕他们担心。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身影默默地移到我身边,捡起了我丢在脚边的纸团。我漠然地扭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窝乱糟糟的头发,个子很瘦小,看身形像个八九岁的孩子。哪个城市都有沿街乞讨的流浪者,见得多了,连仅剩的怜悯心都麻木了。
脏兮兮的手打开了被我揉皱的纸团,停了一会儿,那窝乱糟糟的头发,转过来面对着我,用奇怪的口音指着我的画,问:这是什么?我吓了一跳,那孩子的半边脸都被青色的胎记盖满,乍看之下有些可怖。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出,那是张亚洲的脸。那是我的画。画的是什么?她又问。声音再听之下,竟然好像是个女孩。
画的是呃我尴尬地瞥了一眼那张被我撕掉的草图,衣服。我学的是服装设计。她用脏兮兮的手把纸按平整,我更加尴尬了,想阻止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美--国人吗?我问出口就后悔了。她有些困惑,看起来不是太明白我的意思,愣了一会儿说:我是乞丐。你没有家人?问完又后悔了,不过是个孩子,我又何必这样戳人家痛处。没有,我妈妈抛弃了我,是别人告诉我的。她心不在焉地答,低头看着我那张纸。我喜欢这个图案。她指着图说。
那张图我采用了很多汉服的细节,想做一次中式设计的尝试,但自己感觉很失败。我有些难过起来,说:这件衣服,是中式的。我是中-国人,中-国在亚洲,你应该也是亚洲人。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喜欢这件中式的衣服。她说。
2
那天的大雨直到后半夜才逐渐变小,我用零钱给她买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坐在角落里翻遍了我本子里的每一张草图。临走的时候,我问她的名字。
Fania。她说。我教她读我的名字,因为是中文发音,她读了两遍,都没有读对。这是我的中-国名字,发音就是这样的。我解释。那我的中-国名字是什么?她问。你没有中-国名字啊我说。她眨了眨眼,显然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我想了想,在之前揉皱的那张草图背面上给她写下三个字:芳妮亚。我一个一个地指给她看,这就是你的中-国名字,很好听的女孩的名字。她点了点头,满意地把纸接过去,冲我笑了。我第一次细细打量她的五官,如果没有那可怖的青色胎记,她会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
在回学校的早班车上,我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昨晚给她买过东西之后,我就没有再用过钱,早晨车上人也不多,不太可能被小偷顺走。我想着芳妮亚,不由得气愤起来,怪自己太轻信。钱包里装着我的现金、银行卡、学生证、交通卡,损失不说,补办也要花好长时间。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当天我跟同学借了点钱,坐最后一班车到车站的时候,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算去问询处打听一下。我正往车站大厅走,突然看到不远处一根柱子后面,芳妮亚那窝乱糟糟的头发正躲在那里,探出身看着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走过去,她眨了眨眼,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那分明是我的钱包。我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钱,卡,什么都没少。她眨了眨眼,低头指着我的钱包问:这是谁?我低头一看,她问的是我钱包里夹的照片。我和我妈妈。我说。她把手放下来,转身要走。是你捡了我的钱包吗?我没有用偷字。她没回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瘦小的身影在人群里闪了几下,就找不见了。
回家之后,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香,面试顺利,学习不忙。我妈说,都好就好。别吃不饱,别熬通宵,晚上别一个人回家,天冷了别穿得太少。我一边听着她唠叨,一边看着失而复得的钱包里我俩笑得灿烂的合影。挂了电话,我哭了一场,把冰箱里的剩饭拿出来热了一下吃掉,然后打开电脑,开始画我的设计稿。
3
冬雨不下了,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晚上我走出车站的时候,看到路边长椅上有个黑影,一窝乱糟糟的头发,我立刻认出了芳妮亚。你怎么不进去?外面冷。我走过去说。她抬头看看我,小鼻头冻得通红。被赶出来了。她说。你今天吃东西了吗?我问。她眨了眨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把芳妮亚带回了家。我在冰箱里翻找了半天,总算鼓捣出一顿热的晚饭。我们两个人各自抱着碗,坐在我堆满脏碗碟的餐桌旁边吃得干干净净。我让她洗了一个澡,给她找出我的旧衣服鞋袜,用我的梳子把她的头发梳顺,服帖地拨到耳朵两侧,清晰地露出脸上青色的胎记。我戴上手套,把她的衣服鞋子统统收到垃圾袋里丢出门外,以防里面有虱子或者别的东西。
我觉得有必要跟她说明一些事情:我并不是要收留你,只是觉得你晚上在外面可能会冻死。我是穷学生,没有钱,给你一点吃的和穿的还是可以的,但是明天你就得走,明白吗?我斟酌着自己并不精通的词汇。
她看看我,眨了眨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好了,你现在可以在沙发上休息了,我要工作了。我说。她看看我,问:你画的衣服,是给谁穿的?啊?我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着我桌上摊开的本子。给给一些人。一些人穿上好看的衣服,就会变得很好看。我不知所云地解释。我也可以吗?我也可以变得很好看吗?她指指我的画。我犹豫,我不知道。她眨了眨眼,显然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4
被冻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正裹着被子蜷在床上。对面的沙发是空的,芳妮亚不见了。我一阵后怕,跳起来检查我的钱包和值钱物品,一样都没少。我站在桌前松了一口气,却又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惭愧。
电脑屏幕还亮着,没画完的草图放在那里。桌上多了张叠起来的纸。我打开一看,正是之前她拿走的那张被我揉皱的草图,背面在我写的芳妮亚三个字下面又多了三个字歪歪扭扭像画画一样的拙劣模仿。我想她大概连英文都不怎么会写,更别说见过汉字了,只是照猫画虎地囫囵描下来而已。我望着那张残破的纸,出神了很久。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毕业设计也尘埃落定了仍旧是采用中-国元素的系列,我虽然拙笨,却也下了苦功,答辩的时候也得到了老师的好评。在做样品的时候,我私下里加了一件额外的设计,便是当初芳妮亚说喜欢的那一件。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看到她穿上那件衣服的样子。她也可以变得很好看吗?我还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我去了西雅图实习,每天仍然到车站转车,却再也没有见过芳妮亚。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穿上让她变得很好看的衣服,有没有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我很想念她。
编辑手记
两颗漂泊的心在冷雨下的车站里擦出一丝温暖,几次短暂的交集之后,别后无期。那个小小的身影,单薄得如同秋风卷落的叶子。芳妮亚,不知道渺小的她此刻飘到了城市的哪个角落,是否穿着她喜欢的衣服,走在明媚的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