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也算是读了一辈子书,从幼年时期启蒙开化,到现在年逾花甲,一直没有离开过书。眼看今主的旅途上只剩下最后两站了,一站是离休,再一站是生命的终点。这两站之间距离有多长,不好预测,也由不得自己,只能随它去。我只希望这段旅程能成为我读书生涯中的一个黄金季节。
我从小学五年级就迷上了书,迷的倒不是学校的课本,而是学校不让读的闲书、杂书、禁书。
最早俘虏了我的,是一本讲授变戏法的书,什么空掌鸣雷呀,箱中变人呀,看着特来劲。遗憾的是,玩这类戏法,必须先有这样那样的化学制剂和道具设备,我们孩子家,上哪儿弄这些东西去?!只能看,不能练,没多久,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 随后又迷上了剑侠小说,飞檐走壁,粘墙挂画;来无影,去无踪;口吐一道白光,百里之外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等等,看得人如醉如痴。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讲授武术、法术的《练功秘诀》之类的书,当时都是从哪儿搞来的,什么小洪拳、大洪拳、朱砂掌、铁布袋、软功、硬功、轻功、内功等等,可谓一应俱全。上述这些功法,除个别项目而外,我都练过。当时我那种虔诚笃信、夙兴夜寐、苦学苦练的种种动人事迹,这里且不去一一细说,只说练隐身法一件事,便可见一斑。
练隐身法,先要准备一碗生黑豆,再用红布把碗口蒙严,藏在不见光亮、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从秋分开始,每晚三更时分起身,抱上那碗黑豆,走到空旷无人的僻静处,面对北斗星,点燃一柱香,双膝跪地,把盛着黑豆的碗放到面前,反复默念一篇咒语,念够七七四十九遍,然后起身,把黑豆放回原处。这样连续不断地坚持练够七七四十九天,隐身法就算练成了。从此以后,只要口含一粒黑豆,心中默默念动咒语,随你走到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踪影。假使这个法术果真灵验,两个七七四十九天也值得呀!于是,我怀着一个神奇的梦,以十二万分的至诚,暗中修练起来。足足练够了七七四十九天,该是功德圆满了,我心中的兴奋,简直无可言传。我无法想象从今后我将会干出何等惊人的事情来。我把弟弟妹妹们都找了来,让他们呆在一间屋子里,不许偷看我的行踪。他们闹不清我要干什么,但都乖乖地听从我的吩咐,闷在屋里等着我。我关上门,把他们反扣在里面,然后独自去到我那秘密的所在,把一粒黑豆放进嘴里,心中不停地默念着那篇咒语,返身回来,打开房门,轻轻走进屋去。屋子里鸦雀无声,弟弟妹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盯着我。莫菲他们发现了我吗?还是听见了门响,便不约而同地朝门口张望呢?我心里很疑惑,也很紧张,但仍然满怀着希望,大声问他们:能看见我吗?他们应声答道:能!我像一只飘浮在天空中的气球,突然煞了气,顿时坠落下来,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美梦,即刻破灭了。这是我读书生涯中第一次上当受骗。要说好处,上当受骗也有它的好处,常言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人不摔跤,怎么能学会走路呢?!
对于剑侠小说,我也看出了一点门道,照着它们那个路数,我大概也编得出来。于是我逐渐告别了它们,转而迷上了古典小说,包括《西游记》、《水浒》以及名目繁多的各种演义,其中,最数《三国演义》使我着迷。有一次上课,我正看到热闹处,舍不得丢开,便把课本摊放在课桌上,把《三国演义》放进半开的抽屉里,双肘抵着桌面,双手扶着脑门,全神贯注地偷看起来,不仅忘记了正在上课,就连自己是否存在也记不得了,直到身后有一双手突然从我的肩头上伸过来,伸进抽屉,嗖的一下抽走了我的小说,我才突然一愣,从那刀-飞舞、SHA声震天的三国战场上回到课堂上来,扭头一看,一下傻了眼,原来站在我背后的,是我们的级任老师,他捏着我那本《三国演义》,在我眼前上下摇晃着,似乎在嘲弄地责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连忙立正站好,等他拿过戒尺,当场打了我一顿手板心,然后,他把小说又交还给我,让我捧在手上,跪在教室门口,跪到下课为止。这是我读书生涯中遭受的第一次羞辱。
那时,我根本不会妥善处理课内与课外读物的关系,老师也不会正确引导,只会对学生进行责打和惩罚,这在当时,也是老师们普遍使用的一种传统方法,但也是无效的、失败的方法。我对课外读物的痴情一如既往,而且从读古典作品又渐渐扩展到当代作品,包括冰心、巴金直到鲁迅。我发现他们的书和我的心灵世界以及我身边的现实世界,都更加切近,书里似乎也写进了我的某些喜怒和悲欢,梦幻和希冀,于是,它们对于我渐渐具有一种空气、阳光和水的性质。这时候,一种突然降临的恐怖气氛笼罩了我们学校,入夜以后,最使人惊恐不安,熄了灯的寝室里一片漆黑,院子里有马灯的光亮来来回回在窗纸上移动,训育主任冷森森的声音不时从院里响起,呼叫着已经就寝了的学生的名字:某某某,出来!被点了名的同学,便窸窸窣窣摸黑穿上衣服,默默地走出寝室去,这一走,可能就永远不再回来了。几年以后,我参加了八路军,才逐渐得知在那次白色恐怖当中,党的地下组织遭受了怎样的破坏,谁谁叛变告密了,谁谁自首变节了,谁谁化妆逃跑了,谁谁关迸集中营了,谁谁高呼着革命口号被--了其中年龄最小的,是一个少年共--党人,临刑的时候刚刚 12 岁。
读书竟会被SHA头,这是一页多么惊人的历史呀!但是,SHA头依然要读书,这又是一页多么惊人的历史呀!
我的家乡被日寇侵占以后,我和几位要好的伙伴一起投奔了一支为当地豪绅所操纵的游击队,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参加了地下党外围组织的朋友,他带来一批八路军、根据地出版的书籍和杂志,我们每天都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谈论着,有时彼此争执不下,吵得天昏地暗;有时说得句句投机,兴奋得手舞足蹈。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我们一群青少年便全部赤化了。不久,当我们得知了八路军的行踪以后,便一同结伴投奔了八路军。我至今还记得在那些红色书刊里有一篇特别吸引我的通讯报导,写的是一个八路军小司号员,每次战斗里,只要他那把金灿灿的铜号嘀嘀哒哒一响,隐蔽在草丛里、林木后和土坎下的战士们便一跃而起,像狂风巨浪一般,向敌人猛扑过去也许由于我和那位小司号员的年龄差不多吧,参加八路军以后,在一段时间里我总希望当一名司号员。
在旧时中-国,大兵、丘八,都是对旧军人的一种鄙薄性的称呼。旧军队里的兵士,确实都很粗野、蛮横、愚劣、冥顽,他们和文化丝毫都不沾边。惟独八路军、新四军和别的军队不同,特别注重文化学习和理论教育,是一支有着共同的崇高目标的军队。它的每一个战士,哪怕是饲养员、炊事员,也能讲出一套为什么当兵,为什么打仗,中-国向何处去的道理。我参加八路军的头一天,就在夜行军途中被一位满身油渍、满嘴胡茬、背着一口行军锅的炊事员,考问得张口结舌。他问我: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我茫然地朝他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
不消说,战争环境里的学习条件是很恶劣的,行军,打仗,生活既不安定,也无规律,读书也是打游击式的,说不上什么系统和计划,碰上什么学什么。我读过的一些书,竟是从房东家的炕席下面偶然翻出来的,一本是《红楼梦》,油光纸,楷体字,石印本,没头没尾,破破烂烂,但无论如何,它是我最早读到的《红楼梦》,还有一本旧杂志,没有封皮和目录,里面载有一篇谈戏剧的冲突与纠葛的识文,作者和读者的姓名我早已毫无印象,但这篇文章对我学习剧本创作技巧所起的启蒙作用,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时的根据地,有连成一片的,有彼此分割的,不同地区,不同单位,甚至同一单位的不同个人,学习的状况都各不相同。好在我们那个小单位,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浓厚的学习气氛。我们指导员,在一次行军途中休息的时候,坐在山头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战争与和平》,读得出了神,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毫无知觉,亏得他在最后时刻无意中发现部队已经走得没影踪了,山下的--鬼子正向山上走来,他连忙扔下背包,带着和他形影不离的驳壳-和那部《战争与和平》,急速转移,才得以脱离险境。 我们那时的物质生活,实在是无比匮乏,浑身上下绝对翻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唯有装在挎包里的书,是我们最珍贵的财产,是我们的心头肉,无价宝。那时要弄到一本好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奇怪的是,一些中外古今的名著,竟不知怎样流传到了荒僻、闭塞的太行山深处的根据地,在渴望读书的人们手里彼此传递着,一些欧洲的、美洲的名家名作,我竟是在那时读到的。那时,我们整年在山沟里转,脚下总是一条蜿蜒曲折、永无尽头的羊肠小道,头上总是两道山岭抬着的条窄窄的蓝天,生活天地,何等狭小!然而,一本一本宝贵的书,却以人类最先进、最美好的精神食粮喂养了我们,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无比广阔、无比瑰丽、无比富有的世界。我们活得很愉快,很充实,很有力量。我们天天放声高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何言优秀?因为都是真理的追求者,为消除人间的冻馁、贫困而自甘冻馁、贫困,为铲除人间的不平而遍踏人间不平路,为扑灭人间不义的战火而赴汤蹈火。
书,好书,是精神的火种,能燃起烛照天地的精神之光。而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一个民族也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因此,我对书说:我虽不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