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多穷,自古皆然;不过自抗战到今天,文人的生活更一天比一天清苦。自清先生之死,可以说死于穷字上:如果他在几年前就去治病,自然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当他进北大医院的时候,照医院规则,要先交一亿多。朱太太向学校去借,没有借到,后来分两处地方,才借到五千万,可见他们没有积蓄的一斑。自清先生逝世后,在他的皮夹子里发现七万法币,可怜一个茶杯大的烧饼,起码也要十万,这区区七万,根本无用,而自清先生竟宝贵地装在皮夹里,使人伤心得欲哭无泪。
自清先生生于清光绪戊戌(一八九八)年十月初九日。按虚数说,他今年五十一岁;如果按实足年龄计算,今年刚满五十。去年,俞平伯先生曾提议要替他做整寿,他回答说:
不!我到明年才做,因为明年是我真正满五十。
谁知造物忌才,自清先生还没有满五十便赍志以殁了!
自清先生的尸体为什么要火葬?据说是为了战时交通困难,运棺不易,所以朱太太才想出这个表面上似乎残忍,实际上是很合乎科学的方法火葬来。
这里有一则关于自清先生幽灵显现的闲话,叙述者是徐霞村太太吴忠华女士。她带着她的小-。姐和朱先生一位学生某女士(现在铁道学院服务),于朱先生逝世后第三天,宿于朱先生的客厅;隔壁就是朱先生的书房,用坛子装的骨灰,就放在那间书房的书桌上。
到了半夜,忽然听到有人在玻璃窗上叩了三下。吴女士有声有色地说道:我们都没有睡,房里点着电灯。一会儿房门的拉手响了,就象一个不会开斯别林的人似的来回转动。我起初想,也许是猫。但猫是用爪抓的,可以由声音里听出来,它更不会来回转动拉手。停了一会,玻璃窗第二次发出响声,随即拉手又响了。这时候,我即使再镇静,也有点胆怯起来。我的女孩和那位小-。姐更是怕得缩做一团,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当我听到响过三次之后,就断定是朱先生的幽灵归来了。因为他生前一天到晚都坐在这书房里,死后骨灰也放在这里。我就对幽灵说道:朱大哥,你是个很正直的人,你生前对我们很好,死后一定不会来恐吓我们的。果然,这么一说,响声没有了,但房子里的空气更加紧张可怕起来。这一夜,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眼睁睁地直瞪到天明,为了害怕,第二天清早,那位小-。姐便连忙进城,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了。
朱太太知道这件事吗?我问。
当晚她并不知道。因为她住在我们的隔壁,中间还隔着一间房。她吃了很多安眠,已经睡得很熟了。 对于这又象迷信,又象神话似的叙述,自然我不敢全信,但他的小-。姐很严肃地补充:
真的,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吓得要命,想爬起来跑出去,又怕朱伯伯进来。我们吓得一夜没睡。的确是朱伯伯回来了。
听到一个孩子天真的叙述,我又有几分相信起来。在我的故乡,也有这样的传说,据说人死三天后,是要回家来探望亲人的,也许这真是朱先生的灵魂归来。他死了,还不忘记他的书斋,未免太苦了。
俞平伯先生对于好友之死,感到莫大的痛心,他不能写文,甚至任何人提起朱先生,他就难过。当笔者会见平伯先生时,他除了不断地叹气说自清死的太早,连五十寿诞也不能过,这真是文坛的损失外,什么话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