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消逝
一
早上跑步,遇到件有趣的事:园子深处有一条僻径,两畔是大树和灌丛,少有人涉,我跑过去时,一切正常,可原路折返时,忽眼前一晃,一条亮晶晶的丝拦住去路,我呆住,一只大蜘蛛正手忙脚乱,原来,趁我来去的间隙,它已在两棵树之间设下埋伏。我不敢惊扰这桩阴谋,在欣赏够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后,我吹起口哨,绕道而行。
这给了我一天的兴奋。此后,我热爱起这个园子此前我并不欣赏她过度修饰和文明的外表,因为在那种整齐的美之下,仍活跃着一缕野性的能量,使之每个瞬间都充满未知、偶然和动荡,尽管微弱、隐蔽,甚至被忽略不计,但在我心里,它已扭转了这园子的气质。
很显然,上述快乐并非源于邂逅蜘蛛,而是一份叫野的元素给的。这份野代表着一种诞生了亿万年的原始力量和生物激情,它在文明之外,在时代社会人间概念与内容之外。我亢奋的秘密在于:我撞上了大自然的力。蜘蛛要俘获的不是我,但等来的却是我,在它眼里,我和它是平等的野物荒野的成员,我为突如其来的平等所晕眩我被蜘蛛的逻辑粘住了,我被它邀请和一视同仁了,它奖励了我一个古老身份,一个和文明无关的洪荒身份这是值得大声欢呼的。
当然,这有非份之想的成分。在北京这座大城市的腹部,向一座人工园子索取更多野趣,无论如何显得骄奢。
二
这个细节还激起了我对野性的遐想。
何谓野性呢?为何人们一边毫不犹豫地清剿着身边最后一抹野趣、一边又憧憬着可可西里罗布泊式的荒凉?
美国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每一条河流,每一只海鸥,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发生由多种力、规律与偶然因素确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势要扑向一只松鼠时,一块岩石因冰冻膨胀而松动,并滚下山坡,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猎物警觉,于是松鼠跑掉了这些原本无关的元素撞到一起,便显示出一种野性。我觉得,这是对野性最好的阐述。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之美,即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被控制和未驯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类经验和见识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点,像香山的红叶、玉渊潭的樱花、北海的莲池、钓鱼台的银杏每年的某个时节,报纸电视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对方的妖娆,并叮嘱寻芳的路线、日程、方案等细节。比如春天,玉渊潭网站的访问量就会激增,因为有早、中、晚樱的花讯,象天气预报一样精准。美则美矣,但这种蜂拥而至的哄抢式消费,尤其被人工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计划性绽放,再加上门票交易环节,使得这一切更像一场演出除了印证已知,除了视觉对色彩的消费,它不再给你额外惊喜。所以,这些风物我涉猎一次后,便没了再访的冲动和理由。
日子长了,这些景致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淀为一种季节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时令来,比如很多文章开头会写道:当香山枫叶红了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又开了这样的花开花落,呼应的是经验和日历,精神上往往无动于衷。
种植型风景,本质上和庄稼、和高楼大厦一样,属人类的方案产品和预定之物,乃劳动成果之一。它企图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严谨,比如玉渊潭樱花,每株树都被编了号,据品种、花期、色系、比例,被分配以特定区域、岗位和功能,总之,这是一套被充分预谋和策划的美学体系,像鸟巢升起的奥运焰火一样,其盛世颂语早就被一笔一划灌注在了火药配方里。一个人注视璀璨焰火,和瞥见天际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后者属野性之灿,前者你可以去夸奖张艺谋,而后者导演是大自然界,你无从感激,只会对天地油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征,即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无关。
有一次,指导闽台合作的一档电视旅行节目,用我的话说,这是一个逃离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故事。其中一期是云南,有一镜头:台湾主持人在路边摘了一朵花,兴奋地喊:野玫瑰!我对她说:你若能发现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说白了,作为一个带观众去远方的背包客,我是希望她走得再狂野和不规则一些,能采集到大自然的一点野性,能邂逅更多的未知与陌生,如此,才堪称在那遥远的地方。远方之魅力和诱惑,就在于其美学方向和都市经验是相反的,而玫瑰一词,文气太重,香水味太呛鼻了它顶多会让我想起情人节、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sha想象。
三
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对一普通人来说,围绕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学校、医院、规则、法令其实,世上还有一种成就,即大自然成就:山岳、湖泽、沙漠、冰川、生物、森林、矿藏、气候,甚至人本身亦是大自然成就之一遗憾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这样的处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
这一点,留意下身边即可证实,除了农田和牧场,几乎所有地表都像书的封面一样被覆了膜,或水泥或沥青或瓷砖,在北京城,你几乎凑不齐一盆可养花的泥土,除了专职绿地,连一片自主呼吸的裸地都难找。这些年,蝉鸣稀疏,即因为大地被水泥封死了,蝉蛹无穴可居,无地气可养。原生态的自然初象,在人类的主流栖息区,已难觅其踪。我们似乎总难遏制这样的欲望:在所有的自然成就之上覆盖以人类自己的成就!这游戏就像小孩子往树上刻名字。比如乐山大佛、龙门石窟、泰山碑刻,比如高山索道、观光缆车、张家界肩扛的贺龙公园,也许人类清楚,惟自然才是永恒的,所以凿山劈崖,以石塑像,借大自然成就彰显自己的事迹。再比如发生在长江三峡、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南北极乃至月球上的事无非旨在鬼斧神工上加一把人类自己的斧子。我们似乎坚定地以为,所有的自然成就皆为人类成就的基础和原料,皆为人类生产力的试验场。如今,绝大多数动物,已进入人类这种特殊动物的笼子或牧场,惟极少幸运者,仍栖息在纯粹的大自然成就里而寄存这项成就的荒野,正愈发萎缩,逃往极度虚弱的边缘,可可西里就是个有招魂涵义的象征,它意味着远方、神话、美丽和寂静,也意味着孤独、凋零、诀别与尾声。
我想,人类也许还有一种成就的可能,亦堪称最高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
只是,留给人类建功的机会和时日,恐怕不多了。
四
飓风、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动,而是我们的行动。(比尔麦克基本《自然的终结》)
有则电视广告,描绘的是一只快被淹死的北极熊。擅游的北极熊会溺水?是,因为无冰层可攀了,再过二十年,北冰洋将成为北水洋,只剩下水,无情之水。科学家预测,按现今温室速度,乞里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几年后消逝,对这座伟大的赤道山脉来说,那抹白色披肩不仅是在野之美,也是神性象征。在我眼里,这悲剧不亚于马克思肖像被偷剃了胡子,没了它,伟人的尊严和标识荡然无存,那会是另一个人,谁也不敢与之相认了。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上演了一场被称为政治行为艺术的悲情剧:总统纳希德和十四名内阁部长佩带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举行了一次内阁会议。研究报告称,若全球变暖趋势不被遏制,本世纪内,这个由1192座小岛组成的国家将被海水淹没。就在此举一个多月后,喜马拉雅山也上演了同样的一幕:为表达对冰川速融的担忧,尼泊尔总理与20多名内阁部长,戴着氧气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集会,不远处的珠峰大本营,正是各国登山者向峰顶冲刺的起点。而几天之后,在丹麦哥本哈根,在被称作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全球气候大会上,一位斐济女代表在演讲现场失声痛哭,因为她的家乡那个以碧海蓝天、洁白沙滩和妩媚棕榈树著称的岛国,已四面楚歌、摇摇欲坠
这些都是人类成就sha死自然成就的显赫事例,而隐蔽的个案,就是每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态细节:减损的湖泊、荡平的丛林、削矮的山头、人工降雨和摧雪、被篡改结构和元素的土地、时刻消逝的物种就在人们热望大熊猫、藏羚羊、白鳍豚这些明星动物的同时,大量鲜为人知的生命体,正黯淡地陨落。若真有上帝,恐怕每天都忙于一件事:主持追悼会并敲响丧钟。
其实,在感情和审美上,现代人并非歧视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们酷爱大自然,像张家界的旅游口号即来到张家界,回归大自然(所以我对那个贺龙公园的创意感到惊愕),我们把离开自己的成就去拜谒大自然的成就,叫作旅游。对于荒野,大家更是心仪,那么多人被野外观鸟、西域探险、汽车拉力赛搞得神魂颠倒,甚至绞尽脑汁地复制与虚拟,比如越野车上有熊出没的图标,比如高尔夫球和沙滩体育,其最大诱惑即在于提供幻相,让人误以为自己在野地里玩耍,也就是说,即便伪造的在野之美,也令人亢奋。
只是人类的另一种能量物质和经济欲望、征服和掘取欲望、创造和成就历史的欲望、无限消费和穷尽一切的欲望太强烈太旺盛了,这导致人们一边争宠最后的荒野,一边做着拓荒的技术准备;一面上演着赞美与愧疚,一面欲罢不能地磨刀霍霍。这种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其情形就像戒du。
比尔麦克基本在《自然的终结》中说:我们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已经终结了自然,从每一立方米的空气、温度计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以找到我们的欲求、习惯和欲望。
从香格里拉情结到可可西里现实,精神上的缥缈务虚与操作上的极度实用,自然之子的谦卑与万物君主的自诩人类左右开弓,若无其事刮自己耳光。
五
在人类的世俗辞典中,野地一直被视为生产力的死角和文明的敌对势力。的确,肉眼望去,野地杂乱无章,不承载任何生计资源和经济利益,故人们一有机会即铲除它,就像一个农民,瞅见庄稼地有杂草即不舒服,欲拔之而后快,这堪称文明的洁癖。该洁癖的后果,就是我们的生活视线内,尽可有精致的绿地、苗圃、植物园,却不容忍一块天然野地。
人们常常将土地和野地混为一谈。土地是玉米、冲蚀沟和抵押生长的地方,而野地是自然的性格,是自然的泥土、生命和天气的集体和声。野地不识抵押,不识各种机构贫瘠的土地可能是富足的野地,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将物质的丰饶等同于富足。(阿尔多李奥帕德《沙郡年记》)
是啊,该换一种更辽阔更积极的眼光看野地了。
当然,野地应有它正确的位置,尽量不要与环境美学和人类的文明体系相冲突。比如,若天安门广场故意留一块野地,我想,连最极端的自然主义者都不会赞成,因为它没有功能和意义。但若它出现在京郊的密云、怀柔或延庆等,那价值可能性就有了。
从北京的中央商务区出发,向西南一小时车程,即周口店猿人遗址,著名的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即发掘于此。在那儿,你会用肉眼确认一个教科书上的事实:野地才是人类真正的故乡。繁华的北京,连一根杂草都难找到的城市,可几千前年,它有个野性的名字蓟,何谓蓟?《本草纲目》有记,一种叶齿锋利的野草。我个人以为,承认自己是猴子变的,承认自己是大自然的成就,深信并时常念叨这一点,对人类的精神和伦理成长很重要。我略感遗憾的是,周口店只给祖先保留了洞穴,却没有一片真正的荒凉与之匹配和呼应。山洞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猿人故居,不如说是考古车间,你觉不出原始空间的荒凉、祖先的体温和气场,原因即周边缺少野地,或者说野得远远不够,它和文明之间缺少一堵天然屏障,现代元素的干扰太多了。其实,中国最具现代性的都市,若毗邻一片相对纯粹的荒凉,无论从景观美学还是记忆文化上看,这种生态的映衬和互补,都是一种优秀的环境成就自然成就和人类成就的珠连壁合。
六
我以为,野地有两种:乡野和荒野。
那种小额的、与文明为邻、可接纳人类考察和访问的野地,谓之乡野。乡野有个重要的美学功能,即它可成为城市文明的镜子就像一个异性伙伴,作为距人类成就最近的自然成就,它能给人带来异体的温暖、野性的愉悦、艺术激励乃至哲学影响。
这些山脉的能量不仅流注到我们的物质生命中,也流注到我们的精神生命中。在这湖边的荒野上,既有我的孤独,也有我与自然的互补。个人在荒野中时最负责任的做法,是对荒野怀有一种感激之心。(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我们生于一个野蛮、残忍、同时又极美的世界。我珍视这样的渴望,即有意义的成分将居主导,并取得胜利有这么多东西满溢我的心:草木,鸟兽、云彩、白昼与黑夜,还有人内心的永恒。我越对自己感到不确定,越有一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卡尔荣格)
我想,这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也就是重新确认自己属于大自然那种把自己送回去把精神和骨肉都送回大地子宫恢复生命的婴儿感和清晨感、唤醒生命的本来面目和自然身份进而与世界团圆的感觉。相反,一味推崇人的社会属性和文明高位,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会导致生命与母体在灵魂上失散、人与万物在精神上脱钩。
那么,何谓荒野呢?
荒野是一种广袤的独立于文明之外、有洪荒和永恒品格的处女地。那是纯粹的自然成就,人类尚未染指于它,其基本形态和内在逻辑与千万年前没甚区别。在人类语境里,它有一个略带贬义的称呼:无人区。文明诞生前,世界皆荒野,猿祖仅是寄生其中的普通一员,和草丛中的蚂蚱无异,直到人类身份确立,开始了拓荒运动,荒野才有了独立涵义,并作为文明的对峙价值和反向力量而存在。如果说荒野是人类的故乡,那文明则是荒野的天敌,正是文明所代表的人类利益,不断围剿和削减着荒野的领地,将之推向遥远天际,推向落日的地平线。
荒野是排斥人间的一个词。它有着洪荒的寂静与安祥,代表着上帝原配的秩序,运行着史前的逻辑和原理。它拒绝道路,拒绝时间和语言,拒绝领土概念和归属之争,拒绝地图、民族和政治(若人类不打算染指和剥削它,其政治归属就毫无意义,所谓的版图领土只有对占领和统治等功利欲望才有价值,纯正的大自然则无视这些,就像一只海鸥和鲸鱼不会有国籍)它拒绝一切文明的因子,只承接人类的想象、暗恋或敌视。连可可西里都算不上及格的荒野,因为在那儿,正频繁出没着它的破坏力量和保卫力量严格地讲,连保卫力量都是它的天敌。
正像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所说:荒野中没有英语或德语,没有文学或交谈既没有资本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既没有民主也没有君主专制。荒野中无所谓诚实、公正、怜悯或义务。荒野中也没有什么人类资源,因为资源像靶子或害虫一样,只有当人们某种兴趣被唤起时才存在。
七
荒野如此独立,执行着如此自我的内在尺度,对人类又这般冷漠,那么,它还有积极的价值和意义吗?
当然有,它保留着地球亿万年的密码、基因和神奇,它是一切生命的图腾和母巢,它存在的合理性远大于我们和我们的想象。
试听一下罗尔斯顿的声音吧
这里有光与黑暗、生与死。这里有几乎永恒的时间,有存在了20亿年的一种遗传语言。这里有能量与生物进化这里有肌肉和脂肪、神经和汗水、规律与形式、结构与过程、美丽与聪明、和谐与庄严荒野是生命最原初的基础,是生命最原初的动力。
应该说,这是个浪漫的回答。可也只有这种浪漫,才配得上回答,才敢于和能够回答。这是实用主义和唯物主义都难理解的。罗尔斯顿使用的是一种突破人类边界的大地伦理,它不再以人类利益和价值观为尺度,不再考虑人类得失与感受,不再引入争议和谈判,甚至不再运用证据和知识,或者说,它认为荒野乃上帝之物,有着天经地义的神性价值和自在意义。
爱德华阿贝说:你可以认为地球是为你和你的快乐准备的,但如果连沙漠也是你的,它为何只备很少的一点水?人们常悲愤地究问为何一些王朝和古堡在沙漠里悄然蒸发了?其实真相并不神秘,只须请教一下那些土著比如胡杨和骆驼刺即可。像人类这样大消耗量的种群,之于资源匮乏的沙漠,本身即超载,沙漠并不支持其存在。任何部族的消亡都死于其自身的迷途和误入,无论它曾怎样一度兴旺,也只是错觉,它已透支了未来。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资源并非供人消费的,也无须人类命名和确认。像日月星辰一样,它们有自在的意义、目标和使命。人最恰当的态度,就是以远眺的方式保持敬畏和憧憬,而人唯一获得的,就是一片原始圣地在内心激起的美好情愫和宗教暖意。
八
按有限消费与合理需求的原则,人类的拓荒时代早该结束了,早该进入护荒时代和崇荒时代即以捍卫自然成就为自身成就的时代。
我们晚了吗?
是的,有点。
因为我们不仅超额完成了拓荒,还干起了灭荒的勾当。
看看这个时代吧,我们已不仅是将荒野放逐天涯就收手,而是赶尽sha绝,欲将整个地球包括大气层都变成沸腾的人间。也许我们并不想如此,但事实上正不折不扣这么干。有探险者在沙漠中遇难了,我们在他倒下的地方竖一块碑,刻几行字,既表彰人类的勇敢,也算替同胞复仇在我看来,这碑和一只乱扔的饮料瓶没甚区别,它们都侮辱并sha死了荒野的纯度。
眼皮底下,我们的家园建设几乎消灭了所有乡野。
在远方,我们的征服欲、好奇心,正让荒野奄奄一息。
如果一个国家毁灭了其98%的天然荒野,却还在打余下的2%的主意,在想这点荒野是否太多余了的话,那这个国家的价值观真是发疯了(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有组不伦不类的词,叫征程进军探索,除誓师大会,每次朝未知领域的出发,都会挥舞这些词。人类语境中,它们似乎永远高尚,代表着正义的擒获、真理的探取,但就是这些词,却暗含sha气腾腾的掳掠意味。
我们所有行动的出发点,皆在于把自己当成了地球唯一的合法业主,事实上,这正是人类怒斥的王道威权和纳粹主义。从大自然系统中抽身出来,封许自己至上的生存特权,这是人类最沉重的精神堕落。文明的悲剧,正是从这开始。
我们现在所干的一切,现在的挥霍水准,差不多是以一千个地球为假设库存和消耗前提的,但事实是:只有一个地球!
九
再过几十或上百年,纯粹的大自然成就还有吗?
若地球只剩下人类的成就,只剩下人类自己生儿育女,那一定是最卑劣的成就、最丑陋的子嗣。
我们不想牺牲天然的多样性以换取有序,不想以牺牲精彩的自然历史来换取系统性。我们要的是带有偶然性的恒常性。野性似乎有显得混乱、从而影响自然历史成就的危险,但这最后的荒野,恰恰增强了自然历史的成就,并给新的成就加上了一种兴奋。(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说人类意识不到危机,那是不公平的,但危机之下,那些僵持的谈判与激烈争吵又显得不可理喻。争吵的原因,不外乎地区私欲和政治利益,不外乎资源的控制与瓜分、环境责任的推卸与转嫁。这些年来,从围绕《京都议定书》种种扯皮和诡计、到哥本哈根大会上面红耳赤的撕咬,都让人类的西装领带和所谓的文明蒙羞。
面对巨量的物种消逝,埃利希夫妇曾哀泣:地球是一艘由人类驾驶的飞船,物种是这艘船上的铆钉,使物种灭绝,犹如恶du地把铆钉敲掉。虽然我不同意人类驾驶之比喻(我认为是上帝驾驶或无人驾驶),但地球万物搭乘唯一的生存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则是不争事实。不同的洲际、民族、国家也许分处不同的舱室和床位,但船只有一艘,前途只有一个。任何只顾舱位不顾船体的做法,都是愚蠢而可悲的。
20年前,《自然的终结》一书的作者写道
如果有人对我说,2010年世界将发生极其不幸的事,我会在表面上显示关切,而潜意识里把它撂到一边。
十
惠特曼说,每当我遇到极为悲痛和苦恼的事,总是等到夜晚,走到户外星空下,以求得无声的满足。
而星空,正是天上的荒野。
我常觉得,有时侯世人的烦忧,也许在于太倚重人间逻辑、太在意文明和习俗编撰的游戏程序、太迷信那些鼓吹价值观和伦理观的生活小册子了,所谓成败、正反、得失、荣辱、功过是非、幸与不幸我理解川端康成的那句话: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有理由活下去。我觉得这是跳出了人间世事框架的彻悟,他突然意识到了生命的另一身份:花朵身份。或者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小,和草木鸟兽一样的小小的自然身份。正是这种触地接壤、和泥土平行的感觉,让灵魂如释重负,不用在世事如风中荡秋千了。
我凝视并抚触过一些古老的树。我早年念书的地方山东曲阜有两千五百年前的几株柏树,每次用掌心去捂沧桑的树皮,感受它的体温,揣摩内部的年轮,我都隐隐动容。想想看吧,这样一棵树,它足以看着人类从幼儿到成年,从摇摇晃晃的学步到傲慢的航天发射无数的时空,全部的文明,所谓博大精深的事物,都在一棵树的眼皮底下发生,皆不过是荒野中一群特殊动物的玩耍。就像折子戏,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些历史情景和一群顽童玩狗尾巴草无甚区别想到这,我觉得自己体内正悄悄发生着变化,有一种倏醒、激活和畅通的感觉,古代、现在、未来阻断的线路突然接上了,某种电流正驶过你,离生命和时空的真相越来越近,不用多余的言说,不用表达你的获得,而你明明获得了。
十一
很多时候,野地能提供生命的另种向度、一种超越时空和经验的能量,那是一个清静而安详的世界,和亿万年前没大区别,越往深处去体味它,它对你的滋养和浸润越浓,那种古老和原始给你的震惊越大当重返人间时,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往往焕然一新。
1792年7月2日,黑格尔在给女友的信中说:我时常逃向大自然的怀抱,以便在这儿能使我跟别人分离开来,从而在大自然庇护下,不受他们的影响,破除同他们的联系。
黑格尔前往的,无疑是乡野。
想想那样一幅画面吧:在虫鸣草寂、树叶飒飒的空旷中,生命的原初感、清新感、婴儿感骤然睁眼,尘嚣被远远抛开,个体的宁静、精神的自由、灵魂的纯真与谦卑重新回归人体。无论沐浴感官,还是唤醒脑力,野地都是高能量的生命磁场。
想一想这些,或许,我们会对世界更加热爱,对生活更加眷恋,会打消各种愤懑、狂妄、诅咒、绝望或自sha的念头吧。
想一想这些,我们会对宇宙有更神性的理解,内心会进驻更多的光,会更好地理解时空、社会、文明、信仰,从而更好地设计和安置个体的人生,伟大而渺小、珍贵而卑微的一生。
缪尔:走向外界,我发现,其实是走向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