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恐龙这件事上,徐星与化石的风格是一致的:找到或是找不到,我就在这里,不悲不喜。
他们时常不期而遇。28岁发现长羽毛的北票龙时,徐星认定这是自己一辈子最大的发现;31岁,比始祖鸟还小的赵氏小盗龙横空出世,他想这可能是我一辈子最最重要的发现了;34岁,他提出四翼恐龙假说,坚信我不可能再有比这更重要的发现了。
直到不久前发现长有翼膜翅膀的奇翼龙,这位46岁的古生物学家终于无奈地承认:这样的故事每年都在持续。
在中国科学院古脊椎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徐星弓着背坐在电脑前,身着牛仔裤,没穿袜子。他用的还是老式的按键手机,没用过微信。他经常出国,可从没开通国际漫游,拿任何潮流标准比量一下,他都像块化石。
可那些美国科学家、英国研究者、中国科研机构非抢着给这块化石戴上闪闪发亮的帽子发现恐龙的领跑者恐龙猎人当今世界古生物学研究的一颗明星
徐星嫌麻烦,一听就摇头,像是急着甩掉满头帽子。他认为自己不是啥明星,只是最幸运的人,接着又温吞吞地解释:现在是古生物学发展一个相对好的时期,没有理由不出成果。
早年间,徐星每年至少有3个月在野外找化石。每天顶着大太阳,趴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拿着细毛刷子刷石头。他能连续一个月不洗脸,并且像骆驼一样耐旱。
有一次,一个队员半夜冲出帐篷,说什么都要逃出沙漠,队长徐星光着膀子追出去,揪他回来,慢慢开导。
随着迅速发展的农村土地建设,大量化石从田间、工地出土。徐星很纠结:从农民手里买吧,相当于鼓励他们继续挖,不买吧,这些东西就没了。
据说,他有把民间珍贵化石劝进实验室的魔法,又得了顶机敏外交家的帽子。
不久前,阅龙无数的徐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面对着一块破碎化石大伤脑筋。上面仅存的印痕显示:一根疑似骨头的东西从鸽子大小恐龙的前肢腕部伸出。
利用CT和扫描电镜等多种仪器对化石及残留的骨蛋白进行化学分析后,研究者们终于确定,恐龙手下的棒子是一根软骨,除此之外,化石上还发现了残存的翼膜。
还是小孩子时,徐星的理想是成为高僧、数学家、天体物理学家。接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这个被调剂的少年跑去问老师,什么是古生物学。老师说不知道。徐星放心了:连老师都不知道,一定非常现代。
上学以后,想摆脱化石的徐星开始自学经济学,后来又沉迷计算机。可惜保研的时候听了老乡毕竟是理科一句劝,他到了中科院,一直待到今天。
为了完成毕业论文,他接手了老师一直没空研究的两块化石,结果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角龙类,把这个物种的存在时间往前推了3000万年。从那以后,他成了化石控。
小时候一说科学家,就是数学家、物理学家,没有要当恐龙学家的。其实应该鼓励多样性,不要千篇一律。徐星表示,同辈人很少有出于兴趣搞这个学科的,自己也是直到上大学才知道恐龙这种生物。
也许正是得益于对恐龙没啥感情,徐星提出了很多颠覆性的观点。2003年,徐星在《自然》杂志发表文章,正式提出四翼恐龙假说。此后陆续出土的化石证实了徐星的研究:在恐龙向鸟类进化的过程中,确实经历了从4只翅膀到2只翅膀的阶段。
早在徐星开始研究之前,已有至少两个国外团队就类似的化石材料发表了论文,却没有得出相似的结论。徐星回忆道,因为认定恐龙不会飞,一拨研究者根本没注意到化石上保存的羽毛;另一个相信恐龙会飞的研究小组发现了前肢上的羽毛,却对腿上的飞羽视而不见。
其实,只有在科学证据指示的情况下,徐星才足够大胆。科学家其实是非常非常保守的,科学需要保守。徐星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但不能把科学当成宗教,思维定式会影响你的观察。
当四翼恐龙被誉为始祖鸟之后在鸟类演化研究领域最重要发现之后第8年,徐星又把当了100多年最原始鸟类的始祖鸟拉出鸟的门类。他组建了包含89个物种、374个特征的数据矩阵,比对分析后发现,始祖鸟不是鸟,而是迅猛龙的祖先。
我希望找到越来越多的恐龙,然后理清这些恐龙之间的关系,比如说谁和谁是哥俩、父子在《百家讲坛》等科普节目中,徐星总是试图用最浅显的方法解释复杂的问题。
他的科普文章《飞上蓝天的恐龙》入选小学教材。他办公室的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给他的恐龙,邮箱里躺着来自伊朗、巴基斯坦小朋友发来的邮件。对于孩子们的来信,他都会回复,答疑、鼓励、还不忘叮嘱好好学习。
这位爱穿拖鞋的恐龙发现领跑者感慨,中国研究者的素质与国外同行间还有很大的差距,而这些从小热爱恐龙的孩子正在进行有价值的努力。
他画这个的时候才5岁。指着一幅装裱精美的儿童画,徐星的眼睛亮晶晶的,画上是4只狂奔的迅猛龙。有初一初二的小孩子,就已经在读英文文章了。提起那些别人家的孩子,他神采奕奕。
他声音温和、语速很快,仿佛总是有种克制的焦急。见记者拎包要走,起身送客的徐星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我实在太忙了!他叉着腰说。
这位温厚的科学家没有太多情绪表达,事实上,他连笑容都是克制的,嘴角上扬到某个程度会自动回落。有一次,发现重要的物种,徐星高兴得不得了,在大沙漠里连续抽了两颗烟。还有一回,庆祝的方式是喝了几瓶啤酒。
对于在网上被各种吐槽的《侏罗纪世界》,这位专门研究恐龙羽毛的研究员深表理解:你想,从电影成本上来看,花一样的钱,做出的羽毛比鳞片看着更精细。
有一次,他的犀利则震惊世界。1999年,刊载于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一篇报道称,加拿大柯瑞博士等著名恐龙学家发现了半鸟半龙的新物种。大洋彼岸的徐星则发现,这只古盗鸟的下半身,和自己在辽宁找到的小盗龙上半身化石,分明是被掰开的两半!
恐龙化石不会说谎。犹豫了几天,工作不足5年的徐星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了杂志社。堪称科学丑闻的虚假宣传立时终止,事后,连研究者都承认,这件化石很明显是由不同物种拼接而成的。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研究一直进行。
对此,徐星没有显示出对影视作品那样的宽容:呈现事实、寻找规律,科学的基本特征就是讲事实。
他毫不客气地指出,目前中国古生物学家们发现的约230种240种物种里,至少三分之一是有问题的,很多物种是重复发现,已经发现过了又去命名。
科学家也是普通人,也有人性的弱点。这块不圆滑的化石指出中国缺乏真正的同行评议系统,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厌恶批评。时时刻刻要记住你是个科学家,作为科学家最重要的一点是正视证据,勇于从科学的角度来审视。
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分析恐龙研究者准确性的古生物学家麦克本顿表示,徐星不是一个急于发表成果的研究者,他命名的新物种极少受到质疑。
比起雕刻自己,这块化石更愿意为未来的研究铺路。徐星团队正在有计划地引入基因组学合作伙伴,推动古生物学领域多学科交叉,用整合方法探讨重要生物结构的演化。
鸟类起源于恐龙,不是一个人的任务,也不是一辈子的任务。也许在几百年后,这个课题的研究还在进行。在这块石头眼里,恐龙从来就不只是恐龙,它们在这个地球上的生命历程,与人类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
而那块拼接、走私的古盗鸟化石,最终被无偿归还中国,已静静地在徐星办公室楼下的标本馆里,躺了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