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台湾女作家简祯的文章,发现里面的一个比喻极为奇崛:春天是一篇巨制的骈文,夏天是一首精巧的绝句,绝句的内容便是那此起彼伏的蝉鸣。夏天是有色的火辣的太阳、葱茏的绿树,蝉鸣是有声的高亢时嘹亮、低迷时嘶哑,这有声有色于是成为季节的主宰,不仅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缤纷多姿,而且诱惑着我经常去林间寻找,到树下悟道。
儿时的夏天,干过好多有名堂或没名堂的事:下河捉螃蟹,上树掏鸟蛋,洞中熏猪獾,地里偷红薯,独独不曾用心听过蝉。不过那时就是让我侧耳,恐怕也听不出所以然,甚至会觉得它嘈杂,喧嚣,烦人地吵。都说声无形,其实不是这样。记得初次用心听蝉,就是因了书上一句蝉声如雨的话语,当时甚是惊奇,总觉得这比喻怎么这般美妙生动,于是赶忙跑到屋后的树林里,靠着一棵老枣树静听那如雨的蝉声。人也真是奇怪,一旦闭上眼睛,心地显得格外宽广,就像一片坦荡无垠的大地,了无遮拦。燥日流火,枝头上蝉声时而涨起,又时而落下。涨起时,恰如一阵急雨,从枝头上哗哗泻落,令人感受一种雨打芭蕉的美妙情趣;落下时,则如绵绵春雨被风悄然牵去,其声渐远渐弱,直到完全消失。
尽管初次听蝉只是重复别人的体验和印象,但是这种感受实在是令人扼腕与惊奇:这么小的躯壳里,竟然储存着如此巨大的音乐能量!这怎么不让人感慨于它顽强的毅力和持久的耐力!也就是从那以后,我对蝉鸣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并且每次都是带着一种享受的心情去聆听。听得多了,蓦地又有了新的发现:早晨的蝉鸣像孩子的呢喃,清纯而高洁。说其清纯,是因为那轻逸的鸣唱,似近而远,似有而无,如一潭清泉,明净见底;说其高洁,是因为那原声的呼唤,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如一弯新月,缥缈瑰丽。早晨听蝉,心灵会跟着清澈明净,让人既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了悟,又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感怀。由此我们不难想象人格化了的蝉的那种清华俊朗的高标逸韵,这也难怪古代的文人士子为什么常常以蝉自喻。骆宾王《咏蝉》诗中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两句,就是一语双关,无一字不在说蝉,又无一字不在说自己,从而于咏物中寄情寓兴,由物及人,由人及物,达到了物我一体的境界。
雌蝉是永远不会鸣叫的,但她们有着自己特殊的行为习性;而长于豪唱的雄蝉到了中午,俨然就是雄浑厚重的男中音,嗓子扯开,时而甜美温柔,有诉说不尽的爽意和缠绵;时而飞沙走石,如大漠风暴的蛮横与粗鲁;并且这种声音里面充满了功利的色彩,有雄蝉向雌蝉的假献殷勤,有雌蝉和雄蝉的耳鬓厮磨,有雄蝉与雄蝉的明争暗斗,有小蝉向大蝉的阿谀奉承因此,蝉的世界就是现实生活的翻版,或者说是对滚滚红尘的折射,只不过我们不曾对其细细地体察罢了。正是因此,有人奉行这样的处世哲学:当唱时,就该大声地唱,哪怕是其声亦衰,泣血泣泪,也当唱,唱它个惊天动地,唱它个鬼哭神悲,又何妨?事实上,雄蝉的豪唱令我们感悟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尤其是在人生的黄金阶段,我们更应该从蝉的身上学到一种生存的状态、一种坚守的意志、一种执著的精神,那就是学习要投入,工作要忘我,生活要从容,困苦要淡定,做人要真诚
黄昏的蝉声最容易让人产生感伤的情绪。王维的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孟浩然的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等等,无不使人感到落寞、惆怅、忧郁,因而大多数人不忍卒听那暮蝉的嘶哑,那秋蝉的低沉,即使耳膜有时无法抵御,最后往往还是借用动物学家法布尔的言语来聊以自慰: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换个角度说,蝉的另一面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扼腕感叹:只要生命不息,这位大自然的歌唱家就不会停止歌唱!
这是一种永不言弃的毅力,更是一种与人生永恒的--BO弈。这种毅力本身或许毫无我们想象的坚强,这种--BO弈精神或许毫无诗人想象的高洁,但自然界赋予蝉的这种品性不能不令我们汗颜。所以在短暂的人生路上,如果我们不能像雄鹰那样搏击长空,不能像蛟龙那样呼风唤雨,那么就踏踏实实地做一只蝉吧尽情地展露生命的芳华,热情地高歌生命的欢乐,哪怕明天就是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