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心理咨询一直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行业,有人誉之有人毁之。而郭婷婷的这篇文章则是一颗zhadan,在咨询界掀起了轩然大波。投石下水,激起的自然是论点双方的口水战。而作为坚定不移的反方,她是如何看待心理咨询的?本文是系列长文的第三篇。 ——
如果你是第一次看这篇文章,推荐阅读: 逃离心理咨询(一) , 逃离心理咨询(二)
如果引发痛苦的事实不能回避和改变,对快乐的追求可能会暂时掩盖苦难的本色,但终究不能带来痛苦的降低。即使从表面上看起来,快乐与痛苦两者有此消彼长的关系,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已经认识到,人类情绪并不是单维的,快乐和痛苦是两种相对独立的系统。
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两种类型的情绪各自体现着不同的功能:快乐是由接近的动机而引发,你获得了你所期待的东西,这令你感到快乐;而痛苦则是由回避的动机而引发,你避开了你所厌恶和恐惧的东西,这令你不再痛苦。事实上,人对负性事件的反应速度和敏感度要比正性事件快得多,因为前者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对人的意义更大,毕竟“避免伤害”才是生存的头等大事。所以,一个现实主义者应该对难以回避的恶行和威胁始终报以警惕,并接受这种情况下相伴而生的痛苦感受,这是人类祖先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习得的宝贵生存技能。
再次提醒读者注意,本文主要的讨论对象是发展性咨询。轻度的,由环境引发的抑郁表现符合发展性咨询目标对象的特点。这种由生活压力或逆境导致的情绪低落不同于由内在认知偏差导致的抑郁症,也很难通过纠正其思维方式而获得改善。
有研究者提出了“抑郁现实主义”一词来形容上述情况。这一概念源于阿洛伊和艾布拉姆森 (Alloy Abramson) 在1979年的一项实验。他们选择了轻度抑郁和不抑郁的大学生做为研究对象,并让两组大学生判断自己按钮的行为在多大程度上控制灯是否可以变亮。结果发现,轻度抑郁的大学生能够客观正确地做出判断,反倒是不抑郁的大学生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表现出过于积极的认知偏差。认知行为治疗的倡导者贝克等人(Haaga Beck)也在1995年指出,尽管严重抑郁症患者的确存在消极的认知偏差,但是轻度抑郁是现实主义的体现。也就是说,轻微的抑郁恰恰是清醒的表现,他们只是没有歪曲现实以及自我欺骗而已。
我想,若咨询师将自己的咨询对象定位为发展性咨询,而非治疗性咨询,基于上述理由,即使他在与来访者已经就咨询目标达成良好一致,例如致力于“减低某类情绪的发作情况”,他很有可能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咨询师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理性主义者,并且以不否认现实作为思维和情绪改变的起点,那么,在保持认知与情绪的一致性的同时获得新的领悟,将是一个需要高超智慧的尝试。因为思维的突破是一种带有很大不确定性的事件,每个人的问题都是一个经历了反复思索后仍无解的谜题,在无既定规律可循的时候,突破往往需要一点运气和灵感,你不知道何时这种体验会发生,你更加无法知道这种体验和其所象征的改变对来访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后谈谈咨询的有效性检验问题。无论咨询师认为咨询是一门科学或一门艺术还是从未想过咨询的证实证伪问题,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真正关心和了解这类研究的结果。他们在看到一些基于实证的支持性研究结论时都乐于接受并引用到自己文章中去,而不太深究这个研究的信效度究竟如何。
这类研究的方式一般分两种,一是对某类咨询方式有效性的长时间系统考察,包括长期追踪效果的评定;另一种是分离出其中某一个可能起作用的成分,并在实验室条件下设计精密而简单的实验来考察其有效性。前者的研究对象一般是临床患者而非一般人群(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减少症状才是最靠谱的效果评价方式。不然没有症状你要评价什么?难道要问你跟这个咨询师聊完天是不是开心?),这种系统性的研究一般选择一个完整的治疗周期进行纵向考察(长时间,多个时间点),以系统接受某类咨询治疗方式的团体或个人为实验组,以同质(人口学特征和症状均匹配)等数量的人(例如同年龄性别的有同等程度症状的抑郁症患者)为对照组。对照组接受的处理既可以是一种不同的咨询治疗方式,也可以是某种物,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任其自然发展。
这类研究的逻辑是:如果一开始他们表现出同样的症状,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后,接受某种处理的人症状减轻了,而没有接受这种处理的人症状减轻程度跟前者有差异或者没减轻甚至可耻地加重了,那么这种治疗就是有效的。这类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它们都有高度标准化的操作手册,手册中详细记载了每次治疗应该做的事情。例如,每一次治疗需要谈论哪些问题,完成哪些任务,结束后有什么家庭作业,都被事先规定好。有时候,这些内容被总结成一个个需要填写的问卷、表格或是清单。
在我接受一个认知行为取向的咨询师督导的时候,我见到了层出不穷花样繁多的表格,这些表格大部分可以在一本叫做认知治疗技术:从业者指南(Cognitive Therapy Techniques:A Practitioner’s Guide, 作者Robert L. Leahy) 的书里找到。使用这些完全标准化的技术和操作指南,一方面可以保证研究可以被后人重复验证,另一方面也可以保证治疗效果尽可能少的取决于咨询治疗师个人魅力,而尽可能多的取决于治疗技术本身。
就我目前掌握的知识来看,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有效性验证手段。当然,这个方法的局限性也非常明显:首先,它定义的“有效”仅局限于它所测量的指标,例如某些诊断性问卷的分数或者某些生活功能,而不能泛化到其他的方面(例如心灵成长,人格完善等虚无缥缈的名词);其次,由于咨询过程中对个体进行的干预手段多样化,我们并不能从研究结果中获得“是哪几种做法在起作用”的知识,更加不能判断其中复杂的交互作用。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另一种研究思路就是“化繁为简”,只研究咨询中的一个具体成分对人的影响。需要强调的是,这种研究由于对结果精确性的追求,因此在操作设置上会尽可能简单。例如,“改变看待问题的方式”这种处理情绪的方式,被高度简化为“看到一个负性图片时想象事情会变得更好” (reappraisal);而“减少个人的情绪卷入”则被简化为“看到一个负性图片时想象这件事跟自己没关系” (distancing);可以做为效果对照的处理方式包括两种,一种是进行与之完全相反的操作如“想象后果变得更严重”或者“想象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另一种则是使用其他的处理方式,例如“一边看图片一边做个算术题”(distraction)或者“观看时面部必须保持静止不动不能有表情”(suppression)。这些可以多次重复的简单处理可以给我们提供关于情绪变化的更准确的信息,不仅可以测量主观感受的变化,也可以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扫描、脑电波脑磁波记录和生理指标记录等手段进一步了解这个过程中大脑和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学院派最喜闻乐见的研究方式,然而这类研究的局限也是显而易见,因为咨询师完全无法从中得到对于具体操作的指导。基本上,他们倾向于过度解读和引申这些结论,从而使自己复杂一百倍的操作指南变得“有据可循”。
咨询师的科学素养决定了其整合理论与实践的方式。相当比例的咨询师(请被害妄想症患者注意不要对号入座)并不了解关于脑神经科学的知识,也不认为这些知识能带给自己多少有益的启发,但他们看到灵修,治愈系,正能量,仁波切等字眼就自动联想到“神奇”、“高深”等形容词。当然我毫不怀疑他们会同样热爱有“清热解du”、“排du养颜”、“去肝火”、“气血畅通”等作用的中。信仰这些东西属于智力缺陷,而宣传这些东西则既可能是智力缺陷,也有可能是道德缺陷。如果一个这样的人成为心理咨询师,我觉得他一定能做出我无法想象的荒唐事情。
我可以随手列举出很多条心理咨询与中医的相似之处:1.均得到政府的扶持和宣传。前者的名义是“提升国民心理健康水平和主观幸福感”,后者则是“继承传统,弘扬国粹”,而政府均有利用两者维稳的嫌疑。2. 有效性证明都是一个致命问题,但两者都可以通过宣称“不是科学”来轻松回避这一问题。3. 都强调个体的独特性,从而回避标准化流程的产生;4. 咨询师可以对脑科学研究进展一窍不通,正如中医从来也用不上现代解剖学的知识。5. 入行门槛低,资格认证简单,跨行从业者众,且越老越值钱。6. 心理咨询在心理障碍治疗中并不是首选方式,中医也在现代医疗体系中被主流排斥。目前精神障碍的治疗还是物为主,咨询为辅(最近出台的精神卫生法更是规定了心理咨询师没有资格在医疗机构进行心理治疗),中医更加是现代化检查和治疗方案之外的一种辅助手段(中医的医师资格证也和西医不同)。7. 心理咨询没有起作用有两种原因,一是咨询师水平不行,二是求助者动机不够;中没有作用的原因一是材不正宗,二是没按传统古法炮制。尽管从目前情况来看,中医的大众认可度和吸金能力都好于心理咨询,但从长远计,我更看好心理咨询的发展。毕竟,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中医已经有了现代医学这一不可战胜的对手,消亡只是时间问题;而心理学的发展尚在幼年,传统的心理咨询目前并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替代,尽管目前的咨询理论和技术主要脱胎于哲学而不是科学,但他们对最新科学研究成果始终抱有开放和接纳的态度——唯一的问题就是暂时还未搞清楚如何使用这些成果。
统计学的介入,使心理学脱离了早期的个案研究方式,并在解释和预测社会和群体行为时变得可靠,然而心理学对个体差异性的研究至今仍停留在现象描述的阶段,在指导个体具体行为时尚显得薄弱无力——人的复杂性超过目前所知的任何其他事物。心理咨询是“无知者无畏”的尝试,我可以充分认识到它在当下的必要性并向其致敬。有人建议我应该去关注些更简单更具体的问题,多谢提醒,在写这些文字之外的时间里,我正在做这样的事情。
读者应该明白,本文只是描述了贵国贵圈的一些现象,提出了几个问题,做出了一点推理,而没有给出结论或是解决方案。任何没有严密设计和可靠数据采集处理方式的述评类文章,敢得出结论都需要极大的胆量,毕竟这世界上只有少数组织掌握着宇宙真理并可以宣称有制度自信,而我并不属于这种组织。另外,本文亦无意进行任何宏大叙事,而只想写的有趣并且引发读者继续探索的好奇。这个领域无聊到令人不想读第二句的文字远比荒唐错误的文字还要多的多,而我对前者亦有贡献,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写点非专业人士也愿意看的东西,真是开心,我想我会继续写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