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好人的力量,就如同光与盐一般的力量。他们为世界的改善,提供了常规与突破之间的张力。大部分人被世界改变,而有些人却注定是为改变世界而活着。——
【 心情不好的时候,听听心理电台】每年的法律与文学课,无论我的讲授主题会有什么改变,苏格拉底总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我喜欢这个人,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苏格拉底是把自己的哲学思考和生命实践彻底融贯在一起的典范。在他那伟大的申辩篇的结尾,苏格拉底对雅典的审判团说:“该走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生。我们所做的哪个更好,谁也不知道,只有神知道。”
(图注:苏格拉底之死是法国著名画家雅克·达维特在1787年创作的油画作品)
在那一刻,苏格拉底无比自信这一选择的正确性。慷慨赴死,成全了他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克尔凯评价苏格拉底:“一个人可以被世界历史证明是对的,但他仍然得不到他那个时代的认可。因为他得不到认可,他就只能成为一个牺牲品;又因为他后来可以得到世界历史发展的认可,所以他又一定会获胜,也就是说他必须通过成为一个牺牲品来取胜。”
苏格拉底以他的死亡,充分证明了他曾经阐释过的一个命题。他说:“我认为一个好人不可能受到一个坏人的伤害……对好人而言,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后都没有什么不幸,他的关注也不会为神明所忽视。”苏格拉底的胜利,是好人的胜利。也许每个人对好人的定义有所不同,但在苏格拉底这里,所谓的好人,就是信仰的坚定、原则的纯粹、美善的坚守、内心省察与外在行动的高度的伦理一致性。他洞察世界的缺陷,充当思想的助产士,甘作令人讨厌的牛虻。他见到过真光,却愿意回到人世的洞穴;他被审判,被诅咒,直至被处死,却赢得了超越时空的、至高无上的荣美。
败坏的人类之所以还能延续薪火相传的文明,就在于有苏格拉底这样的好人存在。他们为世界的改善,提供了常规与突破之间的张力。大部分人被世界改变,而有些人却注定是为改变世界而活着。他们以永恒的眼光来衡量当下的行动,以飞蛾扑火的勇气,为这个如梦幻泡影的世界,提供了某种坚如磐石的支撑。仰望高天的人知道,万事互相效力,苦难中包含美意,虚虚实实的红尘奥秘,谁能说得清楚呢?
当然,在我看来,苏格拉底还是太骄傲了,太强势了。他的这种强大甚至无法成为我效法的榜样。苏格拉底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教训雅典人,最后还让雅典人因处死他而背负千古骂名。两千多年以后,一个叫尼采的哲学家说:“耶稣曾为耶路撒冷而哭泣,而苏格拉底从未为雅典掉过一滴眼泪。”尼采最懂苏格拉底的病症,因为他也希望有某种超人意志能挽救世界的堕落。
尼采与苏格拉底的相同在于,他们都是骄傲的好人。尼采与苏格拉底的最大不同在于,尼采并不那么坚强,他被自己的信念摧毁。尼采是脆弱的。很多年前,我读到过一则有关尼采的故事:他发疯了,披头散发,在大路上狂奔,突然看见一个车夫用鞭子疯狂抽打着一匹老马。尼采一下定住了,他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抱着马头,嚎啕大哭道:“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啊。”尼采受伤了吗?是的,他受伤很深,为受伤的世界而哭泣、而疯癫。但是,他作为好人所要捍卫的那种善与美本身,并不会因为被扭曲、被遮蔽而受伤。受伤的永远是那些与美好事物绝缘的人,包括那个有限的、脆弱的、作为肉身而存在的尼采。
我想到了另外一些谦卑柔弱的好人。比如那个特蕾莎修女,她说,要去爱,直到伤痕累累。她明白神的需要,所以明白人的需要。这是一个好人为世界带来的不可思议的生命逆转。她不再像苏格拉底或尼采那样居高临下、骄傲地指责世界的缺陷,而是认识自己的缺陷、陪伴那些有缺陷的人,并成为这个缺陷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去共同承受、去和睦同居,用永不熄灭的爱默默浇灌干涸失丧的灵魂。
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个叫索尼娅的妓女。“她有一张瘦削的,非常瘦削而又苍白的小脸”,从小被歧视,被羞辱,被伤害,在男性和陌生人面前,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却有无比宽阔心胸,时时散发悲悯的力量。后母打了她,她却说:“即使她打了我,又怎么样呢!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太不幸了,而且她还有病……她寻求公道……她是纯洁的。”犯拉斯科尼科夫对她极尽嘲讽之能事,她却看到了对方的无助,本能地拥抱着那个坏人安慰道:“现在全世界没有、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了!”
在某种意义上,是索尼娅这样的卑微好人教育了很多如我一样骄傲的人,也激励着太多如我一样对世界失望的人。谁有她受的伤害多呢?但谁能像她那样仍然一如既往爱着这个世界呢?是的,她也有绝望,当她看到拉斯科尼科夫仍然不敢认罪自首时,她的脸色比任何时候更苍白,那时的她最痛苦,最悲伤。但是,她是完美的、坚定无比的,诗人布莱希特写道:“最终柔软的水在运行中,战胜了强有力的岩石。你明白,坚硬的事物被击败了。”索尼娅就是这种如水一样的女人,如春风一样融化西伯利亚坚冰的女人。她知道世界的丑陋,却义无反顾地承受其中的不幸;她的爱里没有“算计”两个字,却以如此的爱倾覆了或者说重建了索多玛这样的城池。
阿伦特也由衷赞美这些好人,她说:“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illumination),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我相信这才是好人的力量,如同光与盐一般的力量。这个世界坏人很多,好人也很多。善与恶就这样纠缠着,斗争着,相互彰显着。在拥有永恒价值尊严的意义上,好人不会受伤;在超越苦难超越仇恨的意义上,好人不会受伤;在充满对美好事物的盼望的意义上,好人不会受伤;在把伤害转化为抚慰的意义上,好人也不会受伤。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神奇、更正常也更值得期待的力量了。
“好人不会受伤害”,这应该成为我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