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我飞回湖北。很冷的天,下着雪,风侧身打过我单薄的身体,衣衫就紧贴在身上,跳下机场大巴,落脚却是坚稳的,心里默念着,一小时后就可以看见父亲母亲了,一下子便不觉冷也不觉饿。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傅家坡坐车,稀稀落落的人,空荡荡的售票厅里,买票不用排队。
雪下得大了,车,武汉开往黄石,开得很慢很慢。车厢里充斥着黄石口音,语气很冲的年轻人都有着这个城市不安、浮躁且又略略虚张的表情。手机里,祝福的短信像潮水般涌进来,我在黑暗中微笑着,一个一个地回复那些祝福的短信。电话打进来了,我开口说话,我的黄石话,一年才说上一次,它不需要矜持,它有一种直接的、大方的品性。我提高嗓门,像喊大街那样:是的,我回来了,就要到家了,是的电话接完,我突然发现,我叫艳子。没有人会叫我塞壬。而在广东,极少有人知道我叫黄红艳。
弟弟早就开车在黄石客运站等我,我一出来,一个沉默的男人就上前来提我的行李,接着就疾步向车走去,未着一语。我跟弟弟的默契从来都难以言表。我快步追上。像遵守某种契约一样,小心翼翼地不说什么。跟他,最好的还是用沉默交流。温暖,还有让人舒服的氛围。不需要说出,什么都是通的,懂的。他对我笑,笑意也只是在眼睛里,无声,也不露牙。
母亲端来了鸡汤,跟我说,你父亲今晚在祠堂里守岁。我看着母亲,她又老了许多。我马上低下头去,把汤喝完,说,我也去一下祠堂。母亲说,祠堂重建了,气派得很。她把手电筒交给我,说了一句,你也敬炷香。
我似乎不必刻意表白我家太祖是黄庭坚。去年年中,父亲就来电跟我说要建祠堂,几个叔父商量着要去一趟江西祭拜太祖黄庭坚。去江西祭拜太祖,是我们家族每年都要做的事。我是很晚才知道的,很惊讶,就问当时家族仍健在的一个小祖父:小爷,这黄庭坚,你晓得是哪个嘛?那小爷回答我说,听祖上说,我们家太祖是做官的。我没有再说什么,印象中,似乎只有父亲知道得详细一些,他知道太祖是跟苏轼齐名的大文豪、大书法家,他好歹是读了几年书的。父亲把家谱拿出来给我看了。我当时抿嘴笑起来,黄庭坚后人,也无非如我等庸碌者居多。
果然气派,大红的圆柱,雕龙画凤的门廊上刻着双井堂,翘檐的屋角,有点庙宇的风格。大堂灯火明亮、香火缭绕,三个蒲团排在地上。梁上吊着锦幡,金粉泥塑的太公像用大红的绸巾披着头,两边的红木柱上的对联上写:双井家声名九域,庭坚文笔冠千秋。横批是:佑启后人。父亲跟我说,这些年,外出赚到钱的人很多了,都散到全国各地。有些人,好几年都不见回来走走。人脉都断了,往来寥落了。他们一致推举他牵头重建这个祠堂,只为着聚拢黄姓一家的人气,有个根在。落成那天,边边角角的人闻声都回了,嫁得老远,几十年未归的姑娘也回了。酒宴办到五十多桌,好大的场面。这祠堂一落成,今年回乡的人就多了。来敬香的,连绵不断。父女坐在一处说着闲话,我笑问对联是谁作的。父亲说,谱上本有的,但略改了一两个字。我寻思着,是太祖聚拢着黄氏的人气,而非黄庭坚。还是那样,知道黄庭坚的人依然很少,但是,谁的心里都是认太祖的,管它什么黄庭坚呢。这话,我终究没说出口。坐在那里陪着父亲,灯火通明,陆续来敬香的人们跟父亲说着一口的好话,我一一问候,寒暄,烛火灼灼;窗外鞭炮声不断,然而,我还是读出一份寂寥,空落落的。
初一,去几个伯父家拜年,婶娘们一律倒上沉着半杯白糖的糖水。硬是甜得张不开口嘴。寒暄着说,你在外头出息了,要记得经常跟你父母打电话。等明年,你小侄子大学毕业就去广东找你吧,关照些。无非这样的话。午餐是推不掉的,是逼到胸前的大鱼大肉,堆在碗头上,看着就饱。孩子们公然要压岁钱,摊开着手。我把封好的红包一一发放给这些小无赖们。照相,追打,然后再跑到后院去摘嫩黄的腊梅花,听说大白兔产仔了,一阵猛拍后,围拢去拼命拉开在吃奶的小粉兔子,用手指去扒开它紧闭的眼睛,看看是不是红的。这个艳子是一点没变的,婶娘说。细雪霏霏,像萤虫乱撞。这样的光景该要珍惜的,我就是十几年前从这屋里走出去的人呢。岁月都老了。
嫂子电话打来叫我去打牌,我就一阵风地去了。赢了。到傍晚回家,母亲幽幽地说,你父亲把你小舅父得罪了,今天没见他差你表哥们来拜年。年年都来的,想必生你爸的气了。管他来不来,你明天是一定要去你小舅家的。
母亲姓吕,吕家坟山要辟来建工厂,迁坟有一万块钱。这钱,是我父亲去居委会争取来的。那坟山葬着我的一位外祖母,她是外公的前妻,是我大舅的生母,母亲和小舅是外公后娶的外婆生的。我大舅一家在外地,只清明节回乡拜祭先人。父亲直接通知大舅过来商量迁坟事宜,却对小舅只字未提此事。小舅后来得知,他说我父亲跟我大舅瓜分了这笔钱,跑到家里吵闹,弄得很不堪。母亲说,怕是得罪了,他就这么不说理,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说理。
我初二去小舅家,看见亲外甥女他还是很高兴的。一见面,他就说,我一早打发你国强哥去你家给你妈拜年了。我想着,母亲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小舅跟我说,对不住你爸哈,叫他不要跟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了。今年是困难些,你表哥两个孩子读大学啊。是真困难。我看他低着头,一脸愧意,就说,舅啊,我爸叫我带话了,初四过我屋喝年酒哈。
初四那天,母亲办了一桌酒,大舅也来了。他兄弟三个在桌上喝到下午三点多。母亲说,你大舅硬要塞你小舅五千块钱,说不晓得侄儿困难,太不该了。小舅不肯收。大舅就把钱交给母亲,叫她把钱交到我小舅妈手上。回来过年,总是听到一家子的琐碎,磕磕碰碰的,闹不完的别扭,我听着,却感到说不出的温情。
父亲老了,花白的头发,早就退了休的。喝点酒就满脸通红,他俨然成了家族有点威望的胖老头。他乐于这些事务,沉迷在做好事的成就感中。他笑呵呵的,孩子们都叫他胖胖爹,老胖胖爹。一有空,他就去庙里找老和尚下棋,母亲叫我把饭送到庙里。老和尚六十多岁了吧,也胖胖的。戴着老花镜,一眼认出了我,我说了声,拜年。他哦一声点了头,叮嘱我看棋不要多嘴。父亲跟我说,老和尚要是输了棋,就会气得一连几天不理他的。我忽然发现,我送给父亲的旧手机,在老和尚手里,我笑而不语,起身一个人逛殿堂。有人揭发说老和尚偷偷地吃肉,父亲出来辟谣,说没有这样的事。父亲是个读了书的人,有威望,人家信他。父亲偷偷跟我说,这谣是一定要辟的,村子里有个庙很重要,和尚要是不干净,影响很坏的。我问,庙如何重要?父亲就神秘地说,有个庙呢,人心总是会向着善的,拜了菩萨,再去作恶就会有忌讳。这和尚一定要干净啊,庙里住个脏和尚?谁还来拜菩萨?父亲怕我笑他信迷信,他说,这可不是迷信啊。我说我懂的。我的母亲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庙里敬香,就为了我,这个只身在外流浪的人。她跟菩萨说了好多话吧。菩萨跟她说,叫她吃素,叫她行善,才能换来我的平安。这哪里是什么迷信呢。我眼泪流出来。
朋友们约着去市里茶楼里聚。这个城市,到处是茶楼,依然跟我离开前一样,茶楼没有太大改变,临窗的位子,一个几摆着,面对面的椅子,看上去,很像列车的样子,一排一排的,坐在上面喝茶的人,很像坐在火车上。这里没有商务要谈,人们都不忙,茶楼是打牌的地方,孵着空调,大声喧哗,烟雾缭绕,实在是一个不干净的地方。从里面出来,内衣、毛发全是那令人作呕的烟味。在这样的气味中,我很容易生病。在朋友家小聚,房子买在团城山,靠山,开窗有好景致。她一个人供的,装修得像个深闺,很女人味,三个女人聚在一起看碟子,电影里放着爱情,爱情。女人们就讨论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有点伤感,有点醉。还有,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很美,而且美得孤独。这两个女人,很文艺,有性情,看了很多文学方面的书。忽然想着,也只是我回来才这么陪着,在哪个城市,人都一样孤单。
走的那天,父母亲把我送到客运站。是个很好的晴天,大太阳照着,像沐着佛光,我说不出什么,可心里无端地别扭。还跟过去一样,我似乎还发了一通火,为的只是掩盖我那可怜的脆弱。我的眼泪是上车才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