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站在宿舍门口,看着萌发出新芽儿的柳枝映在斑斑驳驳的土墙上的影子,我一边感慨着春天总算来了,一边告诉自己:在以后所有的冬天,你再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了。
也正是那一年,13岁的我,遗失了寒冷。一晃30年过去了,今天,我才尝试着触摸那段遗失寒冷的经历。
那一年,我升入初中,必须在学校住宿。褥子被子一捆,和一大布袋子红薯、糜面馍馍、玉米糕绑在一起,母亲帮我拎起来搭在肩上。背上是褥子被子,-前是一个大布袋子,后面重前面轻,我都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母亲只是交代了句不要贪吃好的,一顿蒸上两个红薯、一个糜面馍或玉米糕就行了,都不曾将我送到家门口,就转身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走一走歇一歇,到了学校,喘了半天气才缓过神来。宿舍是一面窄窄的空荡荡的窑洞,我们直接在地上铺铺盖。
别人都是先在地上铺一个厚厚的草垫子,上面再铺个毡子毯子什么的,接下来才铺上褥子,褥子上面还有个布单子,叫护单怕将褥子弄脏了。我呢,只带了褥子和被子,压根儿就没有其他东西铺在地上,褥子显然是不能直接铺在地上的。于是我就满学校找来了一些废纸片,铺在地上,才开始铺褥子。结果是,我的床铺比两边同学的床铺低下来一截。她们都觉得我不应该夹在中间,于是,我就自觉地挪到了最边上门口的墙下。
我的褥子几乎是直接挨着地面,很潮湿,挨地的那面经常是湿漉漉的。只要有一丁点儿太阳的影子,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将褥子抱出去晾晒。我现在特别喜欢冬天的太阳,甚至会深情地看上半天,恐怕就源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对太阳的感激吧。那时在别人眼里,我或许是个很可笑的女孩,跑到学校似乎就是为了等太阳出来晒褥子。
冬天天冷,夜又长,起夜的学生就多。门一开一合,冷风就直吹过来。抗击了半天寒冷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我,常常又被寒风刺醒。为了应对寒冷跟风的袭击,我睡觉不再脱衣服且用被子蒙住头。
我从来没有给母亲提及此事,母亲看到我在家里睡觉的样子便有些想不通,曾给父亲说:这娃书念的,成呆子了炕中间烧得热乎乎的,她咋老蒙着头靠墙根睡?
记忆里,那些年的冬天,下雪的日子经常有。我也清楚地记得当语文老师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吟诵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时,我的泪水悄然滑落。
在我,下雪天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包括雪后的一段时间。不仅仅是褥子只能无奈地潮湿下去,更重要的是,我只有脚上穿的一双布鞋,不像别的孩子,还有一双可以换着穿的鞋子或是能踩雨雪的黄胶鞋。教室、饭堂、厕所,跑上几趟,布鞋的鞋底就湿了,半天下来,就湿透了。我就满教室找别人扔的纸片,厚厚地铺在鞋里。一两节课下来,又湿透了。取出来扔掉,再找纸片铺进去应付一阵,如此反反复复。纸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那时一个本子一毛钱,都是很节省地用。
雪后若有太阳,在别人吃饭时,我就留在教室里。因为饿是可以忍受的,入骨的冰凉却是难以抵御的。等到教室里没人了,我就将凳子搬到外面,将鞋子脱下来,底朝上晒晒。我则盘腿坐在凳子上,揉搓着冰凉如石块的脚,让它暖和些。
再后来,我有些开窍了:找到塑料袋,撕开,铺在鞋底,再铺上纸,就好多了,也不用不停地换纸。更多的时候,是等着鞋子自己慢慢变干。我甚至曾一度固执地认为,是我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脚,脚再暖和着鞋子,直至吸干鞋里里外外所有的水分,鞋底才会变干。
每个周三下午有一个半钟头的活动时间,我常常趁机跑回8里外的家里取下半周吃的东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大雪天。
雪大风猛,我抄小路往家里赶。有的地方雪没过了我的膝盖,很熟悉的小路也因大雪的覆盖变得陌生,以至于我把沟边当成了小路,一脚踏下去摔进了雪里。我爬出来,继续往回赶。我一推开家门,母亲愣住了,一个劲儿地说:照一下镜子,看你成啥样了,看你成啥样了
父亲就倒了一碗热水让我暖和暖和。我伸手去接,明明接住了,碗却摔在了地上我的手指被冻僵了!我走到镜子跟前,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被雪弄湿了的头发,再在风的猛刮下,直直地向上竖着!
母亲拿着梳子赶过来给我收拾头发,惊叫道:你的头发都结了冰。我只说:赶紧给我装吃的,不能迟到。背起装满干粮的布袋子,我又赶往学校。风还是那么猛,雪更大了。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至今想起那个下午,都会泪流不止。一个13岁的小姑娘,从独自对抗过那场大雪后,似乎再也没有畏惧过寒冷!接下来的两个冬天,似乎都一样,冬天再也没有变出什么新花样来折磨这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