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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总而言之不醒

2024-10-28 07:33:03

1949年,沈从文给远在香港的表侄、画家黄永玉写信:“北京傅作义部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四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黄永玉只觉得从文表叔夸张而幼稚。没多久,解放军真的进城,沈从文忙不迭夸他们“威严而和气”,劝黄永玉赶紧回来,“参加这一人类历史未有过之值得为之献身工作”。这种矛盾几乎贯穿沈从文的后半生,他在时局的长河中顺流而下,自有逆流反抗的直觉,却又不断否定自己的直觉。

妻子热烈地献身于新中-国建设,连读初中的儿子都疑惑他为什么“老不进步”,觉得他“到--BO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家人爱他,却不理解他,沈从文只好从肖邦和贝多芬那里寻找慰藉。他深夜写作,第二天又全部扔掉,既因恐惧,也因自卑。他当然不再是过去那个乡下人,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却觉得自己会超过契诃夫,但他也没有成为另外一个人,他留在了不能被改造的自我里,微弱地抗拒,微弱地挣扎。

在我看来,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并没有第二个和沈从文一样有着剧烈自我冲突的知识分子。1961年他在井冈山住了3个月,雄心勃勃要写一部关于共--党员的长篇小说,但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灰溜溜下了山。1949年后他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老同志》,写一个劳动模范炊事员。沈从文改了七稿,最后的结尾是“在任何地方……都有老同志一样的劳动人民,在无私无我地为建设国家而努力”,如果抹去作者姓名,这可能是当时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当被限定为必须为“人民”写作的时候,沈从文丧失了他那迷人的文字天赋。

1956年沈从文在写给大哥的信里说:“写小说算是全失败了,不容许妄想再抬头。近来文物工作也搞得不好,如又弄错,还不知道换什么工作会对国家有用一些。”他无比积极热心地要为国家做点贡献,但在那一年的局势之下,他的“贡献”却是忙着给《红楼梦》写了几百条注释,倾心于研究诸如妙玉的茶具之类可能“国家”和“人民”都会觉得可笑的问题。《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中记录,当时历史--BO物馆的副馆长说他“终日玩花花朵朵,只是个人爱好,一天不知道干些什么事”。沈从文在历史--BO物馆待了二十几年,最后要调入社科院,馆长的意思是要走就走,无人留他。他的单位就像国家的缩小版,其实并不需要他。但沈从文的特别之处在于,在总是遭遇这些屈辱的下半生里,他活得并不屈辱,他在花花朵朵坛坛罐罐里获得了另外的自由和荣誉。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点任何时代与国家都夺不走的光,沈从文抓住了它,这支撑着他活了下来,活到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80年代。

1957年5月1日,沈从文在上海,他画了一幅速写《六点钟所见》,画旁写着:“艒艒船还在作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之不醒)”在众生沉迷于一些大而化之的概念之时,沈从文选择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他总而之不醒,这就是沈从文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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