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和初中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读的,从课堂上学不到什么东西,读书生活主要是在课外。同许多同辈人一样,我那时读的书也基本上是《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旗谱》、《艳阳天》那一类。书是借来的,怕人家催着还,读起来真是夜以继日。我的高度近视眼大概就是那时作下的。清代大学者袁枚有一篇《黄生借书说》,不仅把读借书的人的心态情形描绘得淋漓尽致,还说出了书非借不能读的名言,我对此真是太有体会了。1984 年,我们在单位的图书室处理废旧书,我中小学时读的那批书都在被处理之列。看着大家在它们身上踩来踏去,我不胜感慨;我们这代人正是由这些书培养出来的呀!
上大学后,我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这些名著比起《野火春风斗古城》那批书来当然要好得多,但我总忘不了那批书给我带来的快乐时光。一个人在贫困时候吃一个馒头可能要比在富足时屹一碗燕窝更香,中小学时候所借的那批书便是我精神贫困时的馒头。我还十分珍视中小学时读借书的那股如饥似渴的劲头,直到现在,我读书还是如饿虎扑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因为我是个在精神上受过穷并留下了严重怕穷后遗症的人。国学大师黄季刚先生曾讲,读书时要如一字不识入,要空腹以待,此话深得我这个怕穷人的心。
粉碎四人帮那一年我上了高中,不久就是恢复高考,我们这些高中生的精力又被那些公式定理要点掠去了。这些公式定理要点只是高考的敲门砖,不仅枯燥,而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所以 1979 年高考我虽然得了个全市文科第一名,但这并不说明我书读得比别人多。这么算下来,我真正的读书生活应该是从上大学开始,那时我已 19 岁了。
刚进大学时,老师给我们开了一个必读书目,莫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书目中的绝大多数我都没读过,甚至连书名都没听说过。于是发下宏愿,要博览群书,好好补课。但不久我便发现,人的一生中,各时期有备时期的读书任务,时光不能倒流,有些课是怎么也补不上的。比如小学时期记忆力特强,那时去背诵一些名家名篇最合适,但上了大学后,即使花 10 倍的精力去背,也是前背后忘,10 句中能记住两三句就不错了。再说我们这辈人古汉语基础都比较差,直接去读古典名著既费时间也很吃力。因此,那段时间,我心里很别扭,或者说有些困惑。虽然每天都在用功,但自觉进展不大。困惑后我开始寻找一种适合我这样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的人的读书方法,找了十余年,居然也摸出了一点头绪。所谓头绪,概括起来讲主要有三条。
一是倒着读。比如读中国小说,我是先从 19191949 年这段时间的作家如鲁迅、周作人等人的作品读起。这批作家古今中外融通,而且用的是白话,读他们的作品不仅轻松,而且也间接地接触了中国古典文化和外国文化。接下来读元明清白话小说和戏曲。小说戏曲虽然基本上是白话,但这些白话是从文言中刚刚化出来的,流利中夹缠着古雅,有的干脆就是半文半白,读起来特别受用。我一直觉得,要读通中国古典文学,元明清小说戏曲是个重要的台阶,这一关坎必须过。接下来是读晚明小品如公安三袁和张岱等人的作品。他们的作品虽然是文言,但内容上强调独抒性灵,语言上讲求清新淡雅,所以读起来不仅不乏昧,而且能进一步激起对中国古典语言的兴趣。接下来是读唐宋古文,这又是一关,过了这一关再去读魏晋南北朝骈文,再去读先奏散文,虽然还有些障碍,但已不那么困难了。这倒着读的方法,有些偷懒取巧,但确实管用。而且这么读下来,就像吃甘蔗从梢往根吃,越嚼越有滋味。
二是读书的生活化。古今名人总结的读书方法很多,我最欣赏欧阳修的读书三上法和董遇的读书三余法。所谓三上,是指马上、枕上、厕上;所谓三余,是指冬者岁之余,雨者晴之余,夜者日之余。这两种方法劝告人们在读书时要像陶侃善用竹头木屑那样善用零星时间,做到时时可读书,处处能读书,使读书完全生活化。我是此道的奉行者,枕旁,厕旁、沙发旁、饭桌上、办公桌上、上下班提包里都放着书,随时随处都可以拿出来翻几页。我更是此道的受惠者,如果要比较一下的话,这三上、三余给我的知识和读书乐趣恐怕比端坐在书桌前得到的还要多!
三是勤写联想式读书札记。如饥似渴的人读书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便是如水过干枯的土地,滋润了一下但留不下痕迹。如何多留点痕迹?有人做卡片,但做卡片,一是费时间,二是即使做了又哪有时间去看?我觉得好办法是去做联想式读书札记。比如我读琼瑶小说便想起了纳兰性德(琼瑶喜欢纳兰性德,在书中常引他的词);由纳兰性德想起了李后主(王国维曾把纳兰性德比作李后主的化身);由李后主想起王国维曾把李后主称作主观的诗人,而把曹雪芹称作客观的诗人;由王国维的主观的诗人 想起李卓吾的童心说;再由主观的诗人和童心说回想到琼瑶小说。这种信马由缰式的联想,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把它们记下来又是一种乐趣,想过记过后那些内容不会再淡忘了,这还是一种乐趣。这一两年,我就这么想这么记,居然得了 40 余篇文章并结集出版,乐趣之外还有收获,真是太划得来了。
以上是我 20 年读书的流水账,平淡无奇,但写出来也许能引起同辈人的一点同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