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人都知道有一款茶,叫冻顶乌龙。初听此名,犹感心醉。解释给我听的人说,高高的山顶,终年积雪,在薄雾的早晨,茶女雪中采摘着嫩绿的芽尖当然,这只是茶商对产茶仙境的夸大宣传而已。
在台湾家的产业中,确有一座高山上的茶场。假日,和家人开车沿中部山路直上云霄。车行至半山,老婆指着远端山间一处卧云的地方说,那就是茶场所在。不过望山跑死马,等到了茶场时,已过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不是出茶的季节,满山坡上寂静得可以听见微风在山谷间游唱。茶园空隙的地里,漫长着一些高山南瓜。中午煮南瓜汤时赫然发现,南瓜芯里满是白色的小虫,家人告诉我那叫南瓜虫,高蛋白,可以食用。我问了一句现在想起来很傻的问题,既然有南瓜虫,那茶园的茶就不用施肥打农药了吧。众人皆笑。
在台湾被家人讪笑不是头一回了,我也就很好意思地接受下来。下山时,忽然发现那茶场山峦上的卧云竟然仍呆在原处。实在忍不住,冒着被讪笑的风险,还是问了一句。这次倒没有人吃惊我的问题,倒是我吃惊于家人的回答。原来那片云多少年来就一直趴在那里,台风来了,它散开,台风去了,它还是卧在那里,仿佛那是一个装云的袋子。
这也算得上是仙境了。
后来,我知道一件事,有台湾茶商到云南考察,带去了茶农技师,除培训种植技术外,又将台湾的外包装带到了茶场。结果茶叶还是云南茶叶,包装却摇身一变成了台湾高山茶。品茗者难得去台湾,当然难以辨别台湾高山茶与山寨版高山茶的味道。就这样,一个可以创造品牌的茶饮,沦为茶商利益追逐下的牺牲品。
牺牲归牺牲,山寨归山寨,在大陆,坊间茶楼依然兴盛。很多年前,有个来京经营咖啡豆的上海朋友百思不得其解地跟我抱怨,为何咖啡不能横行霸道地占领北京这座城市。
在夏日的午后,我拉着他到后海的胡同深处,指给他看手托搪瓷缸、脚蹬懒汉鞋、斜坐古槐下、悠然见周公的北京大爷。他恍然大悟,从根儿底下传上来的那种幽幽茶香,早已将帝都豪情与目空一切的性格,化阴戾阳烈为一股淡香飘逸的闲情。而咖啡,只是蚕居在三里屯等个别地区,幽怨地看着这座城市固守的一种精神。
而在台湾,纯正的茶文化与咖啡并非敌对的关系。
我发现市场上有一种夏日饮品,以淡淡的高山茶佐以清醇的咖啡,或茶味多一些,或咖啡香重一点,引得众多时尚男孩女孩的追捧。
其实,台湾的年轻人从小就喜欢泡咖啡馆的。但回到家里,几乎每家都会有一处泡茶的茶桌,家族长辈们招待来客也是以高山茶为主。家有小女,出生未满盈月就将母乳与茶共饮。她还没有皱眉拒饮,反倒是外婆与奶奶两种迥异表情,让我看来有趣。
大陆的茶道多从台湾传进,台湾的茶道又是日*-本茶道表演的变异。若只是表演尚罢,但大陆茶艺冠之以茶道,就颇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似茶非茶的东西了。且不说大陆茶艺表演时种种指法与器皿的配合,单入口时嘬出很大的声响,就足以令这样一件优雅的品,变成喝大碗茶时的牛饮(其实这实在有些冤枉老牛,细观察老牛饮水时,并没有响动)。
在台湾泡茶是很讲究的,在家里谁来泡茶也有很多规矩。譬如未来女婿是要通过给娘家长者泡茶来取得某种最初的信任。再譬如家中长者亲自泡茶来表明对来宾的重视程度。而大多生意场合,买卖双方更是通过泡茶来体现供需心态,官场上也通过茶道互敬以掩饰自我。
早年大陆的茶道多是一种被称之为装大尾巴狼的假儒之举。这和喝咖啡用搅勺慢饮有着同样令人喷笑的效果。而后因为大陆茶商的暴力推广,现代茶文化中的暴利之态也就慢慢显现出来。扭曲变形甚至变性都是不可避免的,一件茶包动侃可以卖至上万十几万,直至飙升到几十万,真不知当初种茶者做何感想。
好茶经过精心培育,精心挑选,再加上精心炒焙,孕育着茶农的心血,可沏泡出来的一湾翠玉,能够以天价示人!这种变相的茶文化,其根源丢失的不只是茶的味道,更是茶道精髓。用来养性养身的茶叶还能使人们保持多少清醒呢?
台湾冻顶山一弯秀谷中,终年云雾笼罩,只有早晚各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初升和西坠的太阳可以驱雾普照茶树。饱吸雨露滋润,日月精华贯注,茶终得修成正果,乌龙茶中的极品,冻顶乌龙才得以遇仙成佛。
做人与做茶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恰在一个夕阳的傍晚,饮一壶冻顶乌龙,写下这样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