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迁徙是自然界中常见的现象之一,但所有这些伟大的长征,都无法跟人类创造的纪录相比。在21世纪,地球生物的迁徙纪录,已经被中国农民工彻底刷新。他们在每年冬季1月到2月期间的几十天里,往返于中国东部和中西部之间,人数过亿,客流量巨大,谱写了地球生物迁徙史的巅峰纪录。
不仅如此,这场大迁徙还提供了新的证据,证明人类拥有战胜旅途困境的智慧与技巧。最近流行的春运神器,除原始的手推车、小马扎、涂料桶、蛇皮袋、扁担和旧报纸外,又出现了各种更新换代版工具。其中被媒体和网民大肆追捧的,有硬座宝鸵鸟枕头大腿枕贪睡支架车颈枕箱包防丢器携带型集尿袋开道惨叫鸡拒踩铆钉鞋充电宝迷你麻将等。所有这些发明物形成了一条粗大的界线,对中国农民工跟迁徙性动物,做出人类学的分野。既然无力改变恶劣的春运环境,返乡者就只能利用外部工具改善自己的生物性能,以适应严酷的长途跋涉环境。
在那些春运神器中,有两件物品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其一是大腿枕,该枕头以特种海绵制成,其手感模仿人体皮肤及肌肉,甚至还有微隆的肚腩;另一神器叫作鸵鸟枕,其形状犹如一个臃肿的头套,可以用来遮光与隔音,该设计借用了鸵鸟策略的原理在被天敌撵急了之后,鸵鸟总是把头一头扎进沙堆,以为自己看不到对方,对方也就无法发现自己。这是农民工用以自我安慰的工具,它搭建出一个临时而微小的乌托邦空间。
撇开社会学家所称的外部迁徙动因,我们所要追问的是,究竟是什么在推动农民工的周期性返乡运动?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题,但正是大腿枕和鸵鸟枕揭示出中国春运的本性。它是一种声势浩大的乡愁,寄寓着底层劳动者对于故土、亲属、旧友的思念,并因这种思念而寻求团聚与重逢。在这样的文化诉求里,还应当包括对于所有过去生活痕迹的周期性缅怀。
导致这种乡愁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农民工对未来的迷惘和对现实的焦虑。鉴于东西部、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差距,落后、破败、萧条和资源短缺的故土,无法承载他们的未来与梦想,只有到东部发达城市谋生,才能获取存在和发展的基本空间。但因为户籍制度的限定,那些最辛勤的城市建设者,却无法成为新家园的主人,于是他们只能在两地之间狂奔,搬运一个关于家园的文化幻觉。
在某种意义上,春运就是春晕,即一次农历新年期间的自我电击,人们可以将春运视为最剧烈的创伤疗法。它利用一种充满苦难的迁徙,来重申改变命运的必要性。每一次返乡,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自我告诫,激励着农民工跟乡村道别,成为东部都市的未来居民。但这场悲剧的真正要害在于,无论都市还是乡村,都不是中国农民工的真正家园。只要农民工没有找到自己的理想地,这种钟摆式的回家运动就将永不停息。
深藏在这场空间运动背后的是时间的悲剧。拥有漫长历史的乡村,正在面临土壤贫瘠、人口流失、社会关系瓦解、资源殆尽的结局。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唯一出路,似乎只能是告别乡村,走向城镇化的未来,通过无数小城镇的崛起,终结长途迁徙的历史。如果这场变革能给农民带来真实利益,而非制造新的苦痛和悲剧,我们就能指望春运成为一个可笑的历史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