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为阿兰?德波顿《旅行的艺术》中译本写的序中,提到旅行的品质,这个说法,深得我心。
很少有人意识到,旅行也有品质,在我们所追求的各种生活品质中,旅行的品质是最难把握的一种。像阿兰?德波顿那样,怀着一颗极其敏感的心去旅行,从深夜的飞机场、空旷的汽车站都看出美来,连暗夜中的红灯都会带来莫名的感伤,那多少有点难度,这种品质和境界非常人所能追求。但我却知道什么是最没有品质的旅行,那也是我最怕的一种旅行所有的人一上车就睡觉,一下车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副扑克牌来,招呼几个人,变换各种打法;还有更神奇的,是他们能拿出一整副的麻将和相关设备,铺设在任何一个稍微平整的地方,麻将清脆的撞击声和叫牌声立刻不绝于耳。甚至在车上,逼仄的空间里,大家也总能设法扳倒一个座椅,摆出一个牌局。如果旅行只是为了换个地方玩扑克、打麻将,大可不必这样麻烦,跑这么远,费这么多金钱和汽油,在家里打岂不更好?还有茶水伺候着。
旅行的品质,全在于和风景的对话(东山魁夷语),不论这风景是青山,是挂满红叶的树,还是在车窗外赶着一群羊匆匆走过的老人。和风景的对话,不需要特意去营造机会,风景始终在那里,或者,始终等着猝不及防地来到你面前。
例如少年时跟随着运油车队,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展开的旅程。因为旅途太过漫长,几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为这次行程附加什么功用。我们注视着车窗外的风景,从早晨6点到第二天凌晨1点,漠然,却感动:金黄的沙丘一直延展到天边,和碧蓝的天空相接;阿克苏城外几百里,红色、绿色、橘黄色的矿石山,突兀地立在戈壁上,似乎很近,却极其遥远;芦苇荡里的芦苇到了秋天,穗子全部变成深红;兵团的农场上,紫色的苜蓿花一直开到天边,金色的向日葵占据了整个山坡;还有深夜里,大地上稀疏的灯火,偶然经过的小城里,维吾尔族人坐在平屋顶上打着鼓,庆祝他们的节日,还有在沙漠里停车午睡醒来,耳畔风的呼啸,远处隐隐的人声。还有,在沙漠里,篝火旁边,有人拿出一个小收音机来,放出了热闹的歌剧,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的人都在沉默。
也不是只有单纯的美好风景让人惊讶和感动,像武侠大片那样单纯地堆砌风景,过滤掉人间烟火和真实的生活场景,只拿出无懈可击的一面给人看,是不甚健康的。真正触动我们的,还是旅途中的人与事,不论破败,还是残缺。在路边小镇开着饭馆,端出手指那么粗的拉面的四川老板娘,跟我们讲着她男人的不争气;在乌鲁木齐的小旅馆里遇到的江西女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子,讲着她投奔丈夫的艰难;还有在英吉沙,背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潦倒男人,慢慢地走过来,淡然地问一声:要匕首吗?当我们说了不要,他也并不走远,只是靠在油腻的木头柱子上,脸隐没在黑暗里。
只有当旅行变得极为平常,变为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百年难遇的机遇时,才能做到这样放松,才有可能以悠长缓慢的姿态,等待一场不可预计的美景,或者突如其来的惊讶和感动。
真正有品质的旅行,是完全放松的旅行,是对旅行本身熟视无睹的旅行。
和风景的对话,甚至不必是在旅行中。
例如2001年秋天,我们去青海慰问演出。一辆最普通的金杯面包车,7个人,半个多月时间,我们走遍了青海东部和北部的大部分地区,每到一个小城,我们都在忙着找旅馆,购买慰问品,到了演出地点,还要搭台子、扯电线。
但那次旅行却是如此难忘。我们7个人如此合拍,没有人带扑克牌,没有人抱怨旅馆没有热水。有整整3天,我们始终围绕着青海湖,碧蓝深邃的湖一直在我们的车窗外,野花在湖边绚烂盛开。在青海湖码头,我们沿着在秋天变成红色的野草一直走到鸟岛,远远的明亮的水泊中,有一栋白色的房子,窗户向着湖水敞开。还有在盐湖城,空旷的湖边宾馆,说话都带着回声,黑夜里走在通往小镇的路上,去回民馆子吃饭,有极香的土豆丝和一个梳着大辫子、说话总是带着笑的女孩。还有在湟源县,正是黄昏,一场阵雨刚过,小城被金色的落日笼罩着,依山而建的寺庙和房屋、叶片发黑的杨树,全都闪着金光,小广场上聚集着欢腾的孩子。还有在碧绿的草地中间那个不知名的小城,进城的时候,一弯新月挂在暮色初至的天空。
但如果换一群人,也许看到的只是旅馆的简陋、卫生间的肮脏。就好像在相同的物质条件下,有人在人生里看到风清月明,有人却始终烦恼无边。
这是旅行的品质中最难以追求、难以捉摸之处,它多少带点唯心的色彩,它所要求的不一定是旅途的通畅、花费的昂贵,它要求的是旅行者观照风景、用风景滋养心灵的能力。旅行的品质,其实是对人的品质的要求。
其实人生处处都是旅行,不一定要特意寻找时间、地点,只要有一条路,有个车窗,就构成了旅行。所不同的是,车窗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敞开-怀,准备接受风景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