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很普通的土冈下,有个很普通的小镇。只因若干年前,有两位艺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在这土冈上比试了一番,于是这土冈起名叫“铁汉冈”,小镇也被称为“铁汉镇”。从此这儿出了名,天下英雄无不知晓,凡是打算以武会友,或是决斗较量,都喜欢选中铁汉冈。
这一日,铁汉冈下的铁汉镇又显得热闹起来,各种口音的外方行人陆续来到此地,看来又有一场武林盛事。
来客多,生意多,一些小贩、匠人也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镇上。
铁匠拉着风箱,把炉火燃得旺旺的,预备给高手们锻打称心的兵器。
卖膏药的大声吆喝:“打伤了不要紧,打疼了别叫疼……”
镇口还坐着个鞋匠,一双眼睛不朝人脸上瞧,专向
脚下瞅。
镇外走来一位壮士,气字轩昂,衣巾鲜明,但下面却没穿鞋袜,露出光光一双
脚。
“客官,”鞋匠便招呼道,“你的鞋被贼偷了吧?要不要在我这儿添置一双?”
那壮士“哼”了一声,“谁敢偷我的鞋?再说,我根本就没有鞋……不是买不起,我根本就不穿鞋!”
“不怕冷?不怕戳破脚?”
“都不怕,我练的就是这个。我乃声震五岳名扬四海打遍天下无敌手的
赤脚大侠……”
鞋匠说:“
赤脚大侠不是死了吗?”
壮士横了鞋匠一眼,“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是大侠门下的正宗传人,特来铁汉冈赴会。听说了没有?就是明天赤脚门掌门人选拔大会。”
鞋匠连连摇头,“哦,失敬,失敬。祝客官脚到成功。”
这壮士高高兴兴进镇安顿去了。
这一天,有好几十个赤脚人从鞋匠面前走过,但谁都没买一双鞋。
可是,也有这样一个人——鞋匠发现,这人穿着鞋远远地走来,但到了镇外小河边,他就静静将鞋踢进河里。走过鞋匠面前,这人大模大样地说:“你别愁没生意,等我明天下得冈来,你就把你最好的一双鞋卖给我,我就穿它回家。”
第二天,铁汉冈人头涌动,赤脚林立。
一位老者站出来说:“大家静下来。几十年前,赤脚大侠凭着他博大精深的武功造诣,扶危济困,行侠天下,因此赤脚门派盛于一时。但因为大侠生前收徒甚少,他老人家去世以后,本 门武功渐有失传之虑。这次大家难得在此聚会,经过切磋武艺,相互较量,我们将遴选出一位最最出色的本门弟子,担任赤脚门新的掌门人,使我们的门派能重新兴旺起来。下面就请诸位各显其能吧。”
老者话音刚落,人群中不慌不忙走出一位白衣秀士,对大家施一礼道:“小生姓张,名大口。我认为,要发展大侠的事业,先得研究大侠的为人。最了解大侠的人才最有资格承当大侠。小生正在尽量搜集、揣摩大侠讲过的话、唱过的歌……”
“那就唱一个听听吧!”
“对,唱一个!”
大家这么一路哄,张大口来劲了。
“好,我就唱唱。这可是大侠当年亲自作的词、谱的曲,很不轻易听到的呢。”
张大口清一清嗓子,张开大口唱道:
一双赤脚嗡嗡嗡……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听众们嚷起来,“怎么咱们听不懂?”
张大口注释说:“这句唱词里有三个字还没弄清,有待于进一步考证,所以暂时唱成‘嗡嗡嗡’。你们别打断我呀。”
于是他重新开始:
一双赤脚嗡嗡嗡,
千里嗡嗡到山东。
嗡嗡赶进嗡嗡庙,
来撞嗡嗡嗡嗡钟。
“什么乱七八糟的!”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只见又一位赤脚壮汉走了出来。这壮汉双手托举着一块磨盘形状的大石,对白衣秀士张大口说:“小心,闪开!这儿可是玩真本事的地方。”张大口被说得又羞又恼,但又怕那大石头把哪根骨头碰断了,只好嘟嘟嚷嚷地躲进了人群。
“各位,”壮汉仍然高举着大石,“我黄四郎献丑了!先请大家用手敲一敲、用牙咬一咬——看这是不是一块真的石头?”
一些人走上前去,仔细地敲过、咬过,然后向大家证明说:“是石头,不是馒头。”
于是黄四郎又将那大石颠来转去地舞弄一番,赢得几声喝彩,然后“砰”的一声坠石于地,说:“在下苦练多年,好轻易才练成这身‘石莲花功’,昔日要在各位行家面前叨教一番了。”
赤脚门中谁都知道,这石莲花功乃是赤脚大侠的看家功法。当年大侠院中堆满了练功石。大侠在石上慢慢地转着圈儿走动,一步一个脚窝。另有个美称,“步步生莲”。每日起早走上三圈,脚窝陷下三寸多深。三天过后,脚窝正好穿透尺把厚的石盘,便换一块新石再练。尽管脚踏石穿,那石却不裂不碎,可见内功坚固。明天这黄四郎竟然也能表演石莲花功,众人无不钦佩,一个又一个瞪大了眼珠。
好个黄四郎!登上石面,一声长啸,开始吸气运功。气运足了,浑身便似筛糠般地打抖。先提起右脚,从从容容跨将出去。然后是左脚……当右脚再次提起时,站在前排的观众便清楚地瞧见:石盘上确实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以后每踩出一个脚印,便激起一阵叫好声……黄四郎的赤脚在石上走完一圈,便“扑”地跳下来,又将这石高高举起,好让所有的人都看清石上的脚印。
如果在场的赤脚徒众里没人再会石莲花功,大概功夫不及黄四郎那么深,那么赤脚门掌门人的位置算是有主了。可是且慢,又有一条铁汉跳出,他就是第一个走过鞋匠面前的那位壮士。
黄四郎朝那壮士一抱拳:“尊驾大名?有何见教?”
壮士说:“我叫花甲子。”他指一指满是脚印的练功石,“我想试一试它是真是假。”
黄四郎忙说:“刚才试过了。”
“可只试了一面呀。”花甲子冷不防伸出二指,去那脚印之间一剜,竟剜下白生生的一块来!
人群马上轰动起来。
只见花甲子把那块东西握在掌中搓了搓,搓成个圆球,又用这圆球左捏右捏,随便捏成个鸭子的形状。
大家傻眼了,“这石头……怎么是软的?!”
花甲子说:“这是山中挖出来的白泥,粘在石上,看上去跟真石头差不多。”
“该死的,咱们上当啦!”
“揍这个pian*子!”
一片怒吼声中,黄四郎赶紧溜走。
又有人对花甲子喊道:“花甲子,你的功底想来不浅,也给大家亮亮吧。”
花甲子便说:“我自小投在赤脚门中练脚,总想着怎样才能 练出点名堂。这两年我琢磨出一套功夫,赤脚门的前辈们都没练过的,叫作‘以脚代拳十八路’。”
“好哇,好哇,倒要看一看怎样个‘十八路’!”众人退后几步,
让出个宽宽的场子。那花甲子脱了外衣,露出里面十分利索的紧身装束。叫声:“献丑了!”花甲子一个倒扎虎栽下去,竟用双手稳稳地站住。接着,两脚向前合拢,作揖一般朝着众人拜了几拜,引起一阵笑声和掌声。掌声未落,只见撑在地上的双手“嗖”地跃起,那双脚左右舞动,迅捷凌厉地亮出一招。
在场的行家全都认得,“这是少林拳!”
这真不轻易,虽然是手脚倒置,但一招一式俱按少林拳经,挺像那么回事的。
可是才走了几招,花甲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两只撑在地上的手发软发虚,“步法”马上乱了。
众人中议论道:“这后生太逞能了。什么十七路、十八路,口气不小,功力却不济,出丑只怪他自己……”
但有人反驳说:“你们才出丑呢,连醉拳都看不出来?”
大家定神一看,花甲子乱得有章法,晃得有名堂,确实是道道地的“醉八仙。”瞧,“何仙姑懒卧云床”,“韩湘子紫燕双飞”……
第三路——鹰拳;第四路——猴拳;第五路——螳螂(prayingmantis)拳……路路神似,拳拳逼真,把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等这十八路拳演练完毕,花甲子翻身跳起,朝大家端端正正行个礼,大家憋足了劲正要拍手,有个人走出来说:
“慢点拍手!”
大家不晓畅:“为什么要慢点拍?难道花壮士的‘以脚代拳’不精彩么?”
那人说:“光悦目没有效,要想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靠这些花架子不行。”
花甲子沉不住气了,“请问大名?”
那人便道:“我原来的名字不好听,叫皮阿狗。之后本事大了,江湖上送我—个响亮的诨名.都叫我皮榔头。”
花甲子又来个翻身倒立.大声说:“既这么说,我倒要领教领教,到底是榔头依然馒头?”
于是皮榔头摆出迎战的架式____半蹲着身子,一手叉腰,一手张开。
花甲子纳闷了,“这算哪一招?”
皮榔头注释说:“这叫‘茶壶’,我师傅教我的。我这条左臂就老是叉在腰里,单凭这只右拳便能克敌制胜。”
花甲子冷笑一声,“别吹牛了,小心着‘拳’!”左手进—步,起右脚朝皮榔头心窝踢去。
那皮榔头不慌不忙,略闪身,只用右肘往回一磕,逼得花甲子仓促退开。要是退得慢了,右脚踝子骨非被磕碎不可。
紧接着,皮榔头一拳变两拳,两拳变四拳……转眼间变得犹如浑身是拳,风雨不透地朝着花甲子逼过来。花甲子的十八路招数一会儿不知哪路管用了,只是在场子里连滚带爬地逃避、躲闪。
直逼得花甲子无处躲让,连声服输,皮榔头这才收拢拳势……八拳变四拳,四拳变两拳,最终让大家看清:仍只是—只拳头,保持着那个“茶壶”的架子。
花甲子满面羞惭地退下后,皮榔头哈哈大笑:“原来是纸老虎(tiger),不堪一击!看起来掌门人的交椅该让我坐坐啦。赤脚门中另有不服气的,尽管出来较量!”说罢又暴风骤雨般地舞动起那只拳头。
众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地发楞,只听一声:“来了!”从人群中“嗖”地飞出一样东西,练武的人目光敏锐,可以看出那是一只鞋,一只普通的布鞋。那鞋恰恰从皮榔头叉在腰间的左臂弯中穿过,然后绕个圈子飞回,在飞回的路上轻轻地擦了皮榔头的右手腕一下。“哎哟!”皮榔头惊叫一声,右手腕又酸又麻,再也挥动不动。
再看那只鞋子,持续向人群飞回……人群中伸出一只光脚在那儿等着,那鞋转眼间飞到,“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穿上那只脚。很显而易见,那只鞋便是那只脚踢出的,大家便要看一看那只鞋的主人是谁,如此出脚不凡!
不看则已,一看都傻了眼:这飞鞋击人的高手不是别人,正是铁汉镇口摆摊儿的那个鞋匠!
鞋匠从容走出,对皮榔头说:“我亲眼看见你把你的鞋甩进河里,你想冒充赤脚门传人抢夺掌门人之位。从你的‘茶壶’功架我可以看出,你是单拳会的人,你们的开山祖师是独臂罗汉孙铁翁,我没说错吧?”
人群又一次轰动!
皮榔头见被说破,便点摇头说:“这位师傅倒是孤陋寡闻。我这次千里访友,途中听说这儿有个聚会,就顺路前来,只想会一会高手,凑一凑热闹。看到鞋匠师傅的脚下功夫如此精巧,我算没白来了。”
鞋匠说:“要不是你出言狂妄,小看我赤脚门中,我本不预备出面的。”
皮榔头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说我冒充赤脚传人,可你这个脚上穿着鞋、整天做着鞋、甚至以鞋为兵器的人,也居然自称‘赤脚门中’?”
众人听了这话也鼓噪起来:“是呀,这鞋匠一定别有效心!”
鞋匠摆了摆手,说出自己的来历。
原来那赤脚大侠从小贫苦,给一户富豪人家做仆役,平时受尽欺凌。当一次东家罚他光脚站在雪地里时,他突然之间不知去向。十年后,赤脚大侠赤着脚重新出现在东家面前,他身后的石板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坑,东家吓坏了。大侠对东家说:“你不让我穿鞋,我就不穿鞋吧,我要用这双光脚踩尽人间不平!”之后有一次,在一家鞋铺旁,大侠救下了一个正被师傅du打的小学徒。小学徒脱掉鞋子,就要拜大侠为师。大侠笑着说:“我就教你一着运气于足下的‘吸吐之功’。不过,我自己赤脚,却并不恨人穿鞋。你平时尽管穿鞋走路,尽管做你的鞋匠生意。”大侠传毕此功,飘然而去。小学徒领悟教诲,苦习苦练,逐步练出一套用吸吐之功飞鞋击人的特技。从此后,在盗匪出没之处,良善受欺之时,常有鞋子从暗中飞出,又重又准地打到恶人脸上。被打过后,留下鞋印,竟无法消弭,犹如给恶人做个招牌,提醒大暴徒加以提防。只有到了恶人彻底改过自新以后,才有可能被宽恕,那种吸吐之功可以再把鞋印吸去。
人群中有人向鞋匠呼唤招呼起来:“原来你就是声震江湖的飞鞋大侠!”
鞋匠说:“我不敢自称大侠,我只是个有时管些闲事的鞋匠而已。”
“让这鞋匠当我们的掌门人吧!”有一半人热烈拥护。
“不行,赤脚门选这个穿鞋的头儿,这太别扭!”另一半人反对。
在大家争得起劲的时候,那鞋匠静静走掉了……以后很少有人再看见他,只是在他惩罚恶人的地方,砖上、石上留下一些脚刻的字迹:“赤脚门下飞鞋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