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故乡的树木可以在夏季、在秋天结出成熟的果实,或青或红,还有树上那些果状鸟卵,我便起了思乡之情。
《周礼》中讲:而树之果■,珍异之物。
一位画家认为人入浴桶而不融化,便是奇迹。我想说,故乡的一些树木,如梨、栗、枣、柿,只要不死,在每一年都会有叶、有花,最终现出果实由天地精华结成的珍异之物,同样是令人感慨、催人落泪的奇迹。
果实的得到合乎自然之道,似乎无需人的操劳。不知不觉就挂果了,不知不觉又熟透了,你伸伸手、踮踮脚便可收入布囊、口囊中,是不是太容易?但考虑到一些果实要从春一直挺到秋天(遭遗忘后,还要囚于霜雪酷寒),我感觉它们真的不容易。它们有的坚硬,有的柔软,干涩时被忽视,红透时被垂涎。-打出头鸟,棒打出头果。然而它们没有一个会缩回去,就那样饱满、鲜艳、坚定、决绝、气势傲然地挂在枝头,向你远远地抻着,高高地擎着,似乎一声令下,便能立刻跃入你怀中,激荡起惊喜、神秘的浪花它们在风中不易干枯萎缩,在雨中同样不会如盐、糖那样迅速融化,一旦成为果实,就会终生保持果实的模样,傲立枝头,比花枝招展还要耀目美艳。等着生,也等着死,这多像那种盲目的爱!
这其实是黑暗中沉默的树根的爱,亦曲亦直地奔跑至枝头,终于呈现出这种奇迹;果实为它经历风雨,礼赞日月星,见证一个梦幻世界,果实是根须的讯息接收器,隐秘传递的是幸福,也是爱。
地下土壤中的水分、养分,在根须的小径上跑啊跑啊,直至无处可跑,终于慢慢膨胀成果实,等待着跌落,也等待着被怀念。同样是深情的故事我应该也是故乡之树奔跑出来的一枚小小的果实,我也有地下的根须,也有会疼的一颗心,或被深情地拥抱、收藏,或被冷漠地咀嚼、遗弃,可是我永远记得童年的大树,那种扣着节拍的岁月秩序和自然年轮,我同样会爱,盲目地爱,爱着爱着,或被隐秘地刺痛,默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洇湿了人生的底稿由草木制成的一叠多孔的纸张。
跌落的果实不可重上枝头,我的希望只在于我还拥有自己的果核;没有核的,在故乡不能被称作果,不是让树木送上枝头的,也不能被称作果。
我喜欢一遍又一遍观看甲骨文的果,也喜欢一遍又一遍观看金文、小篆、隶书的果。在这里,我慢慢看到自己的另一张面孔,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真的会有这种美好的命运吗?也许我的果字是个头重脚轻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奔跑着,一个趔趄,将跌入一个什么样的梦?在故乡,我见到太多慢慢活成一枚坚果的人,他们有坚硬的皱纹、遭受过打击的果壳,可是他们的果肉依旧洁白、柔软、醇香,心如仁,可压榨生油,更可埋入泥中重新长出一棵内心苍茫的果树。我爱这些活成一枚枚坚果的人,他们摇摇晃晃地行走、奔跑,难道不正是因为头顶上膜拜世界的果实太沉重了吗?
记忆短暂如金鱼,生命容易灿烂,活着似一场场盛宴,从早晨激动到夜晚,直到夜深。
故乡的果实的记忆应属漫长,它们灿烂过吗?人世间,再也没有比果实更灿烂的了!难道不是吗?盛宴何来?难道不是根须、不是果实们牺牲着自己,奉献出来的吗?那些生命在黑暗中都应活得激动,彼此游弋在爱的网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盲目!
有人畏因,有人畏果。
故乡的大地,白茫茫真干净,上面却跌落着一枚饱满红艳而健康如昔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