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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记曾孟朴先生

2024-10-28 07:33:03

当孟朴先生作故的时候,《东南日报》的记者黄萍荪先生,曾来访问过我,已经将先生的身世,约略讲过一遍了;后来看见邵洵美先生在《人言》上,郑君平先生在《新小说》上,各做过一篇关于曾先生的文字;现在在林语堂、陶亢德两先生合编的《宇宙风》上,并且还登载了哲嗣虚白先生自己编撰的一部很详尽的朴先生的年谱,要想知道曾先生的一生经过,和著作学问以及任事履历的人,但须去翻读第二三四期的《宇宙风》就对,这里我只想写一点先生和我个人的交谊。

当我迁上杭州来住之先,因为时势与环境的关系,不得不在洋场的上海寄寓,前后计算起来,自民国十五年年底起,一直到二十一年春天止,一共也整整住上了七八年的光景。这一段时间,是中国新书出版业的黄金时代;上海的新书店开得特别的多,而一般爱文学,写稿子的人,也会聚在上海的租界上。本来是商业中心的这一角海港,居然变成了中国新文化的中心地。

洵美他们的金屋书店,开幕了不久,后来又听见说,曾先生父子,也拉集了儿多股子,开起真美善书店来了;我当时因为在生病,所以他们开幕的时候请客,终于没有去成。那时候洵美的老家,还在金屋书店对门的花园里;我们空下来,要想找几个人谈谈天,只须上洵美的书斋就成,因为他那里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在洵美他们的座上,我方才认识了围绕在老曾先生左右的一群少壮文学者,象傅彦长、张若谷诸先生。从他们的口里,我于听到了些曾先生的日常起居,与他的老而益壮的从事创作精神之余,还接到了一个口头招请,说曾老先生也很想和我谈谈,教我有空,务必上他家里去走走。这时候,他住在法界的马斯南路,我住在静安寺的近旁,心里虽则也时常在向往,但终因懒惰不过,容易发不起上法界去的心,所以当真美善开后的一年之中,还没有和他见一面的缘分。

后来,书业衰落了,金屋书店因蚀本而关了门。真美善也岌岌乎有不可终日之势,曾老先生把家迁移了,迁住到了离我的寓舍不远的静安寺路犹太花园对面的一处松寿里中。

记得是一天初冬的晚上,天气很寒冷,洵美他们在我们家里吃饭。吃过饭后,没地方去走,洵美就提出了去看曾先生的建议。上了洵美的车一拐弯,不到三分钟的时光,就到了曾先生的住宅了,他们还正在那里吃晚饭。

朴先生的风度,实在清丽得可爱;虽则年龄和我相差二十多岁,虽则嘴上的一排胡子也有点灰了,但谈话的精神的矍铄,目光神采的奂奕,躯干的高而不曲,真令我这一个未老先衰的中年小子,感到了满面的羞惭。先生的体格,原是清灌的,那时候据说还在害胃病,但是他的那一种丰采,却毫没有一点病后的衰容。

我们有时躺着,有时坐起,一面谈,一面也抽烟,吃水果,喝酽茶。从法国浪漫主义各作家谈起,谈到了《孽海花》的本事,谈到了先生少年时候的放浪的经历,谈到了陈季同将军,谈到了钱蒙叟与杨爱的身世以及虞山的红豆树;更谈到了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个人的享乐的程度与限界。先生的那一种常熟口音的普通话,那一种流水似的语调,那一种对于无论哪一件事情的丰富的知识与判断,真教人听一辈子也不会听厌;我们在那一天晚上,简直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的寒风,忘记了各人还想去干的事情,一直坐下来坐到了夜半,才走下他的那一间厢楼,走上了回家的归路。
自从这一次见面之后,曾先生的印象,便永远新鲜活泼地印入了我的脑里;后来他与虚白先生合译的那本《肉与死》出版了,当印出的那一天,我就得到了一册赠送本;这一本三百多页的大著,因为是曾先生所竭力推荐的作品,书到的晚上,我一晚不睡,直读到了早晨的八点。

先生的仟悔录的《鲁男子》,因为全书的计划很大,到现在也仍还是一部未完的大作品;我在当时正想翻读的当儿,又因一转念,等出完了之后再读不迟,终于搁了下来。事后追想起来,何以那时候会偷懒到这一个地步,不于曾先生的生前,精读一下他这部晚年的巨著,当面去和他讨论讨论?现在虽则悔恨到了万分,可已经是驴鸣空吊,无补于实际了。

曾先生所特有的一种爱娇,是当人在他面前谈起他自己的译著的时候的那一脸欢笑。脸上的线条,当他微笑的时候,表现得十分的温和,十分的柔热,使在他面前的人,都能够从他的笑里,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象春风似的慰抚。有一次记得是张若谷先生,提起了他的《鲁男子》里的某一节记叙,先生就露现了这一种笑容;当时在他左右的人,大约都不曾注意及此,我从侧面,看见了他的这一脸笑,觉得立时就掉入了别一个世界,觉得他的笑眼里的光芒,是能干夏日发放清风,暗夜散播光明似的;这一种感想,我不知道别人的是不是和我的一样。

二十年的春天,是老太夫人八十,曾先生六十的寿辰,同时也是他第三位公子新婚的日子;上海的一批朋友,大家是约好去常熟拜寿道喜的,我因为不在上海,终于错过了这一次游常熟的机会。等洵美他们回来之后,大家说起这一次常熟之游,还是谈得津津有味,对我说:可惜只缺少了你们夫妇的同行,曾老先生是十分希望你们去的。这一回喜事过后,曾先生的身体,似乎就不十分康健了;其后真美善也闭了店,先生的踪迹,只在苏州常熟的两处养病闲居,不常到上海来了,这中间我并且又迁到了杭州;嗣后一直到接先生的讣报为止,终于没有第二次再见先生一次面的机遇。不过现在虽和先生的灵榇远隔千里,我只教闭上眼睛,一想起先生,先生的柔和的丰貌,还很鲜明地印在我的眼帘之上。中国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这一道大桥梁,中国二十世纪所产生的诸新文学家中的这一位最大的先驱者,我想他的形象,将长留在后世的文学爱好者的脑里,和在生前见过他的我的脑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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